长公主升职手札(867)
成之染想要分辩,可是话卡在喉咙里,她无论如何说不出。
许是长久的静默让谢鸾不耐,他忽然失了力气,沉沉道:“毕竟只是我阿弟,到底不如殿下的。人命贵贱,谢鸾求不得。”他躬身一拜,道:“惟愿殿下将我阿弟尸首还我,老母小妹,自不必殿下挂怀。”
“待慕容使臣离京,我为他在秘书省举哀,”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想要将谢鸾扶起,手伸到半空又收回,只是垂眸道,“此事是我相负。令弟的公道,我定会为他讨回。”
屋外传来数声凄厉的鸦啼,谢鸾冷不丁低笑起来,笑容却好似啼哭:“殿下……”
他捂着胸口呛咳起来,尾音也戛然而止。
成之染望着谢鸾踉跄离去的背影,十年光影在此间重合。初晴的雪光如红焰灼人,在眼前撕扯成细鳞一般的裂纹。
她从裂纹中望见无数个自己,以千百种面孔重复同一个口型。
细看时,只有一个字——“忍”。
夜中又一场大雪,茫茫白雪覆蔽了街巷和城垣,人踪马迹通通被积雪掩埋。
成之染乘夜从西州城返回东府城,一路上阒寂无人。岁首欢庆被昏黄灯影聚拢在各自宅院里,留给青石长街的,唯有无边无尽的沉寂。
东府仆役早已等候多时了,在门口急得团团转,望见成之染车马驶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太平长公主似乎神色微茫,目光从东府金漆匾额上掠过,眸中越发黯淡了。积雪吞没了足音,入府这一路她明明走过无数遍,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僵硬,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血肉上。
怀中手炉早就凉透了,那触感犹如她抚上谢凤染血的衣衫。粗盐一般的雪幕,揉不净绿袍上脏污的血痕。自眼前晃过的微光,忽而化作十六年前上元春宴的灯烛,煌煌灯影中,那个偷笑她夹掉春饼的幼童,眉眼在风雪中变了形,长成雨夜中绘就仁孝皇后画像的清冷画师。
碎雪扑进眼眶,谢凤的身形猛地撞散了,她伸手去寻,只听到铜炉落地的闷响。
她怔怔地立在雪庭中,道旁寒梅簌簌迎着风,积雪混着残瓣落在她肩头,映出她鬓间新生的白发。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呼,徐崇朝抓住了她的手臂,声音也有些急切:“你怎么样了?”
成之染忍不住扑到他怀中,眸间干涩而红肿,却流不出一颗泪滴。
徐崇朝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心头纵然有千百疑问,怀中沉默的颤抖,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正旦元会是何等盛重的场合,更何况还有慕容使臣在场。领军将军和太平长公主离席不归,南郡王回到殿中时神色有异,任凭谁看了,都不得不在心中迟疑地猜测。
皇帝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高坐在殿首谈笑自若,可目光落到长公主的空座上,又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芒。
徐崇朝暗自忧心,回到东府却不见成之染踪迹。一双儿女吵着找阿母,好在钟夫人此时在府中小住,徐贺朝忙前忙后地哄着他们,终于让府中得了片刻安生。
而如今成之染归来,沉沉暮鼓中缄口不言,暖室温轩也难以消解她眉间霜雪。
饶是如此,新年伊始的家宴,她是推脱不得的。窗花映着院里的素纱灯笼,在她素服上投出歪扭的影子,仿佛是心口裂开的缝隙。
钟夫人却是高兴得很,过了这个年开春时候,她的四郎贺朝便要与琅邪王氏的娘子成婚了。未来的岳丈王盘牟,如今已经是吏部尚书,徐贺朝步入仕途,眼见得又是一帆风顺。
“阿母尝尝这米糕——”成洛宛端着食案上前,黑葡萄似的眼睛藏着促狭的笑意。
成之染随意夹起一块,咬破软糯的桂花莲蓉时,牙齿硌到了什么硬物。
她仔细一看,竟是枚建武五铢。
“好彩头!”徐长安啊啊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在堂中疯跑,引得座中众人禁不住发笑。
成之染嘴唇动了动,唇齿间残存着铜锈味。她勉强勾唇一笑,道:“你们两个算计好了的?”
成洛宛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嘻嘻说道:“哪里会,明明就是阿母的福气!”
面前的几案忽地一抖,徐长安不知何时钻过来,嚷着来讨要福气。成之染伸手去扶他,窗外冷不丁一阵爆竹声响。
雪地里庭燎燃草,明亮的火光从窗棂透入,将庭前照得亮如白昼。
嘈杂人语在耳畔如潮水漫荡,仿佛隔了极远的年岁从天际传来。徐贺朝推开屋门时,零星飞雪扑到青砖上,凉风吹动成之染额间碎发,她倏忽晃神,望着不远处焰焰飞光,许多人影从眼前晃过。
她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京门故里,方寸之间有个声音在喊她,可任凭她如何寻找,那声音她始终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