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878)
苍茫天外传来数声邈远的雁鸣,马蹄下的黄土被骄阳烤得火热,灞桥残柳映着秋水芦花,如同平山青翠中的一抹雪。
霸城门外挤满了长安百姓,成之染一行缓缓而入,蹄铁踏在青石长街的声响,惊飞了道旁屋舍间栖息的鸟雀。
长安百姓观者如堵,人群中有人高喊:“太平长公主!是她回来了!”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妇人将怀中孩童高高举起,孩童伸出小手,想要触碰长公主身后垂下的赤红旗幡。
那可是太平长公主啊。
坊间小儿谁不知她的故事,如何在渭桥拒敌,如何将徒何攻灭,如何辗转奔袭血战金城,又如何千里驰援解围长安……桩桩件件,都久经传唱烂熟于心。
如今那人活生生就在眼前,他们兴奋地追逐着队伍,模仿她持刀的姿态,仿佛自己也成了传奇中的一员。
成之染高踞马上,目光扫过几度梦回的长安大街。道旁的杨槐依旧,甚至比当年离去时更葳蕤茂盛。树影落在仰头的百姓脸上,犹如汇入一道璀璨的星河。
秋风卷起几片枯萎的绿叶,飘落在肩头。
成之染伸手拂去,抬头望向巍峨的未央宫阙,一时间悲喜难辨。
北阙在斜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恰与她高大的身影交叠在一处。
往昔与当下在此刻重逢,她忽然明白自己并非远赴异乡,而只是回到长安。
————
北晋,云中城。
秋日比往年来得格外早,燥热的风丝裹挟着凉意,吹得宫城白楼上帷幔飘飘。
这座新筑的飞楼高耸入云,台榭皆以白石砌成,远望如雪岭孤悬。
帷幔间忽而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慕容颂赤足踏过冰凉的石砖,滴落的汗珠被踩出零乱的痕迹。他几近力竭,终于躺倒在九重玉阶之上,周身已大汗淋漓。
服散的燥热仍未从肺腑消散,他心头发狠,生生将凭几上雕刻的兽首掰下一角。
“陛下……”近侍捧着药盏膝行上前,却见慕容颂突然挥袖,将汤药扫翻在地。
褐色汤汁沿玉阶淌下,滴滴答答地犹如血迹斑驳。
慕容颂胡乱扯着身上衣物,冷不丁听到有人惊呼。
“崔祭酒!”
一个颀长人影从殿门飘入,带着阴山终年不化的残雪气息。
慕容颂蓦地一晃神,朦朦胧胧地想到十多年前的代北雪原,那时崔湛也正是少年。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铜镜,如今映在铜镜里的面容,却活似玄宫里不见天日的彩绘陶俑。
帷幔抖动的风铃化作千军呐喊,整座高台都在发作的药力中猛烈摇晃,绮窗玉户霎时间扭曲成吐信的长蛇。
慕容颂不由得埋首,他不想让崔湛看到他这般模样。
第420章 兵谋
博士祭酒崔湛步履匆匆,腰间蹀躞带晃动金光,仿佛抖落了北境烟尘。他皱着眉头跨过满地狼藉,一眼望见慕容颂趴在玉阶上,宽大的旧袍扯开大半,露出颈后一片潮红的皮肤。
手中还紧紧攥着一面铜镜。
“陛下……”崔湛不由得止步。
慕容颂默不作声,许久才扭过头来,原本锋锐的眸子一片赤红:“你迟了。”
他勉强撑坐起身,几次想要站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登时有几分恼怒。
崔湛只好上前跪坐他身侧,朝在旁侍奉的宫人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说道:“取酒来。”
宫人小心翼翼地呈上漆案,金盏微微冒着热气,里头盛满了清酒。
“臣有罪。”崔湛一手稳稳托住金盏,另一手扶着慕容颂后背。掌心触到对方凹凸的脊骨,他心下诧异,不过才月余未见,这人又瘦了一圈。
温热的金盏抵到唇边,慕容颂一声不吭,就着这个姿势仰头将温酒饮尽,喉结滚动间,酒滴顺着下颌滑落,啪嗒啪嗒打湿了前襟。
斜阳余晖投在他眉间,汗水浸透的鬓发紧贴颊边,显得神情竟无比萧索。
宫人取走了金盏,悄无声息地退下。
崔湛终于忍不住质问:“陛下为何又开始服散?可记得走之前如何答应我?太医令说过……”
“我不是已经立了太子?”慕容颂打断了他的话,“太子聪明有大度,你与司徒他们辅相太子,我放纵些又如何?”他目光划过崔湛面庞,突然道,“倒是你,到边关一趟竟然晒黑了。”
崔湛闭了闭眼。角落的铜漏滴答作响,此刻在耳畔格外清晰,让他想起先帝病榻前日益寥落的声息。
那位被五石散掏空身子的帝王,晚年行事错乱荒悖,动辄屠戮大臣,终究死于旁人刀下,被杀时还不到四十岁。
“陛下,”崔湛对上慕容颂的目光,恳切道,“先帝前车之鉴,陛下难道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