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914)
秋风萧瑟,风枝摇曳,在二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影子。
成之染静默片刻,忽然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衣领,道:“衣冠不整,如何代皇帝犒军?”
“阿姊……”成追远喉头微动。她问遍所有亲眷,唯独不提那个最显眼的人。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他嗓音有些发颤:“圣上他……”
成之染已经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静:“明日还要去军中,早些歇着罢。”
不待成追远回答,她径自起身离去。
成追远独自坐在原地,望着案头的茶烟消散,久久未动。
第二日晨霜正繁,城西破虏垒大营,清角吹寒,云旗翩翩。
成追远跟随成之染登上点将台,石阶在靴底发出细微的脆响。他不经意间抬头,登时呼吸一滞。
眼前校场上,军阵黑压压一片,如大河洪流绵延天际。玄甲映着初升的朝阳,折射出冰冷的寒光。刀枪剑戟如林,利刃所指之处,秋风都为之凝滞。
数万将士昂首肃立,唯有战马时不时打个响鼻,喷出一溜白雾。
“这……”成追远喉结滚动,不由得蜷起了手掌。他虽在荆州做过数年刺史,见过州郡兵操练,却从未上过战场,更不知铁血之师竟是这般气象。
成之染并未看他,只是向前迈了半步。
“参见长公主殿下!”
山呼海啸般吼声骤然爆发,咆哮的声浪震得点将台微微颤动。
成追远惊得后退半步,眼睁睁看着密密麻麻的铁甲同时跪地,铿锵碰撞之声如雷霆碾过大地。
“起来罢。”
成之染轻轻抬手,数万人又齐刷刷起身。她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了玄色窄袖戎装,腰间悬着那把惯用的长刀。
当她走向台前时,成追远有一丝恍惚,仿佛看到高牙大纛猎猎飞扬,尽管她身后空无一物。
“圣上念将士征战劳苦,特遣南郡王犒赏三军。”成之染声音不大,却因全场静寂而字字清晰。
成追远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他强自镇定地展开圣旨,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风中发抖。诏书念到一半时,冷不丁被战马嘶鸣打断。他有些慌神,抬头正对上不远处将领看热闹的眼神。
“阿弟,”成之染侧身看他,指尖有意无意地按上腰间刀柄,“接着念。”
几乎同一瞬,那将领忙不迭低了头,方才若有若无的骚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追远继续宣读诏书,可此刻他已经明白,眼前的将士跪的是圣旨,看的却是成之染的眼色。
犒军仪式持续到日中。成追远跟着成之染巡视营垒,沿途将士见长公主经过,无不挺胸抬头,个个都神采奕奕,即便身上的衣甲还尚未修补完毕。有个年轻的小卒甚至红了眼眶,在成之染拍他肩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成追远看在眼里,心中翻涌难平:“阿姊治军,当真令人叹服。”
成之染似是一笑:“不过是因为同生共死罢了。”
成追远默然。他想起自己在金陵的府邸,终日徘徊于宴饮诗会。虽名为镇西将军,皇帝却从不让他掌兵,仿佛生怕他沾染半分杀气。
成之染驻足,打量他一番,道:“阿弟也想领兵?”
成追远苦笑不已:“我如今侍奉禁中,哪里有机会……”
话音未落,成之染抬手打断。她的声音混在秋风里,却字字清晰:“事在人为。”
成追远怔然,望向远处巍峨的洛阳城,胸口有什么东西翻涌不止。
他难以分辨。
南郡王一行造访洛阳,除了代皇帝犒赏三军,更重要的事,是亲自押解贼首苏馀和一干战俘回京。
成追远到狱中看了苏馀一眼,见那人虽戴着沉重的镣铐,脊背却挺得笔直,眸光像两簇不灭的野火。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囚徒显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一日不死,便难免兴风作浪。
然而成之染将这人交给了他。
离开洛阳前一夜,成追远在暖阁廊下来回踱步,靴底碾碎了数片飘落的桐叶。他几次抬手要叩门,又迟疑着放下,直到屋内传来成之染的声音。
“还要在外面站到几时?”
成追远心头一紧,推门进去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烛火在阁中摇曳,投下两道曲折的影子。
成之染示意他落座,道:“说罢。”
成追远盯着她沉静的侧脸,终于开口道:“阿姊,苏馀留不得。”
成之染斟茶的手微微一顿,她轻轻推过茶盏,道:“阿弟何时也懂得识人了?”
成追远摇了摇头:“旁人或许看不透,可是他——绝非善类。”
成之染笑了:“一个啸聚山林的亡命,自然不会是什么善类。”
“那阿姊为何不杀了他?”成追远扬起了声音。对于太平长公主而言,她根本不需要献上一个贼首来邀功,杀了那个人,与碾死一只蝼蚁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