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禾(173)
桌上,床上,甚至窗户上,密密麻麻的黄色贴纸铺天盖地,一眼看去就像一张由便利贴组成的大网,将整个房间笼罩其中。
宋冉坐在“网”的中央,一只手仍在便利贴上写着什么,门口传来的声音没能激起她的半点兴趣,她头也不抬,就像外面的精神病人一样,只顾着专注于自己的事。
就算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每次进入这个房间时,周祈还是会觉得有点渗人,进门时于是格外小心翼翼,生怕踩到那些散落一地的便利贴
“你在写什么?”
周祈从宋冉肩膀后面探头看去,宋冉一愣,下意识扭头。
“柳医生让我多记录一些高兴的事。”
宋冉其实没太认出周祈,但这一个月里规律的精神治疗已经让她养成了有问必答的习惯,每天都有人不停地问她问题,几岁了,叫什么,昨天都干了什么,而她就像个答题机器,一遍又一遍地做出回答这个动作。
然后那些人会在一张纸上记录下她的答案,临走时说几句鼓励的话,等再过了几个小时,又会来一批不同的人,继续重复询问和回答这个过程。
正常人大概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无法忍受,但宋冉却接受得很好,她每天都感到茫然,有人不停地问问题至少能让她处于有事做的状态,让她从虚无的意识里找到一点存在的实感,虽然她并不记得自己都回答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但是这样就好了。
慢慢适应后,宋冉竟然有点喜欢这里,像一只失去壳后整天担惊受怕的蜗牛终于找到了新的避难所。
桌面的便签纸上写着几个名词,分别是小提琴、大海、头发。
前面两个周祈还能勉强理解,后面那个实在匪夷所思,她琢磨了一会儿没理出个头绪,索性直接问:“这什么意思?”
有问必答的宋冉慢吞吞地开口:“是让我高兴的事。”
“我第一次在许青禾面前拉小提琴,我和许青禾第一次一起去海边,还有许青禾第一次帮我洗头发。”
因为害怕忘记,所以宋冉只写下了几个简短的词语,这样当她的记忆又开始模糊时,看到这些词语,她就会下意识地开始联想。
然后就能再一次地回忆起——
原来当时我们一起做过这些。
原来我那么喜欢许青禾。
周祈自认不算感性的人,听到这儿时鼻子却忽然有些堵,她沉默一会儿,轻咳一声,问:“许青禾说她想和你打电话,你接吗?”
这一个月里,根据医生的建议,宋冉和许青禾彻底断了联系,许青禾还能从周祈这里询问她的近况,宋冉则完全像忘了这个人般,从来没主动问起过她。
现在周祈忽然说要让她们打个电话,一瞬之间,宋冉竟然感到有点惊慌。
她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嘴唇用力抿紧又很快松开,犹豫片刻,微弱地点了下头。
电话很快拨出去。
周祈把自己的手机留在桌面上,转身悄悄走了出去。
拨出去的电话很快就被接听,看着发亮的屏幕,宋冉屏住了呼吸,屏幕另一端的人则同样很紧张,以至于最开始的十几秒,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许青禾轻柔地唤了一声:“冉冉。”
提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慢慢呼了出去,宋冉嗯了声,带着点鼻音。
她好想她。
可她不敢见她。
她害怕见她。
第二次失忆彻底打消了宋冉的信心,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许青禾好好地在一起,但现在她发现她依然控制不了自己,就像过往的十几年一样,失忆后的宋冉仍然会不假思索地做出伤害许青禾的事。
宋威说得没错,这才是她的本性。
暴虐而残忍,以欣赏他人的痛苦为乐。
宋冉心里一阵抽痛,用力咬了咬牙,硬梆梆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拒绝。”
昨天柳绵雪才和她说过清除记忆的事,今天许青禾就打来了电话,宋冉知道她想说什么。
许青禾劝说的话甚至连个头都没开就惨遭拒绝,不由陷入沉默。
一时间,屏幕两边都只剩下安静的呼吸声,思考许久后,许青禾最终还是决定任性一回儿。
她直接道:“如果我希望你这样做呢?你愿意为了我答应吗?”
这做法很卑鄙。
许青禾利用了宋冉的内疚,她知道只要她这么说,宋冉什么都会答应的。
果然,宋冉的呼吸滞了一秒,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从语气里也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但是她说:“好。”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宋冉不打算继续说些什么,但许青禾忍不了,她问:“冉冉,忘记不好吗?没有了那段记忆,我们照样可以生活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