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禾(42)
甚至顾虑好像反而更多了。
在与宋冉渐行渐远了这么多年后,在互相伤害了那么多年后,“喜欢”这两个字还有分量吗?
正有些惆怅,宋冉的声音响起。
“不是因为这个,”宋冉犹豫了一下,“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那个医药费……我以后会还你的。”
“不用。”回应她的是一个冷淡的声音。
以许青禾目前的身家来说,她根本不会在乎这点钱,宋冉也知道这点,却还是坚持道:“我不想欠你什么,我会把钱还你的。”
这样认真承诺的样子却让许青禾的神色愈冷,她并不喜欢宋冉这种一副不想欠她人情的样子。
“我说了,不用。”她加重了语气。
“……哦。”宋冉抿了抿嘴。
虽然许青禾大部分时候都是冷脸,情绪外露得很不明显,但也不是完全看不出,比如现在,那样子显然就是生气了,宋冉便识相地闭上了嘴。
病房里又是一阵沉默。
静谧中,某个后知后觉的意识就在这时敲响了许青禾的神经,她忽然浑身一震,眼睛慢慢睁大。
“你……你记得小时候的事?”
很多年前,那时宋冉刚从心理治疗室出来不久,记忆已经被精神催眠和药物破坏得面目全非,每次一看到许青禾接近都会表现出强烈的排斥。
许青禾不知所措,又不甘心,便总是找机会试探性地和她说起从前,可宋冉的回应让她感到绝望。
宋冉说:“那种无聊的小事谁还记得,谁知道是不是你编出来想骗我的同情。”
“可是冉冉……”
“闭嘴!谁许你这么喊我的!”
宋冉不喜欢“冉冉”这个称呼,准确来说,是不喜欢许青禾这么喊她,每次听到都会像被针扎了般瞬间进入应激状态。
那时的宋冉会变得非常恐怖,她暴力,残忍,近乎失去理智,会疯子一样地大喊大叫,将手边能找到的一切东西不管不顾地往许青禾身上砸,让她滚出去。
但许青禾并不怕。
她知道只要自己承受过这一阵子的情绪发泄,当宋冉的精神开始衰弱以后,冉冉就会出来,会捂着脸跪在地上痛哭,哽咽着说:
“许青禾,对不起……”
人是一种极擅于总结经验的动物。
这样反复几次之后,许青禾就发现,如果她想重新见到冉冉,就必须让宋冉伤害自己,因为冉冉会心疼、会愧疚,只有这样,她所熟悉的那个冉冉才会回到她身边。
那时她十六岁。
距离宋冉接受心理治疗已经过去了半年。
频繁的精神刺激让宋冉的神经变得越来越衰弱,宋威费尽心机做的心理治疗也越来越没有效果,宋冉不再总是暴躁得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怒火无从发泄,反而开始将自己关在透不进一丝光的房间里,许青禾给她送饭,她就像个不能自理的婴儿般仰头接受她递到嘴边的勺子,然后重复地做着机械的咀嚼动作。
吃得很慢、很慢。
好像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足以让她耗费所有力气。
在只留了一盏微弱床头灯的空间里,许青禾辨认不出那个将自己蜷缩在墙角的人到底是谁。
她喊她:“冉冉?”
面颊深陷的少女便抬起头,并不说话,只用迷惘的眼神静静地看向她。
床头灯柔和的光晕在她眼里微弱地跳动,有很多个瞬间,许青禾都会惊惧地觉得宋冉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她头一次质疑起自己的动机。
头一次觉得自己其实是和宋威一样,在为了一己私欲肆意地伤害宋冉。
所以后来当宋威找到她,说:“冉冉毕竟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也不想看到她像个废人一样总是躲在房间里,连饭都要别人喂。青禾,之前那件事是我一时糊涂,我已经知错了,你不要总是对我有这么大敌意。”
男人尽量缓和着语气,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
“其实这件事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不是吗?你,我,还有冉冉,完全可以有更好的相处方式。我知道你喜欢冉冉,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她植入新的记忆,让她也喜欢你,我们三个可以……”
抵在胸前的剪刀制止了宋威的进一步动作,也将他后面更加不堪的言论堵了回去。
许青禾憎恨地看着他,一字一顿。
“如果冉冉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杀不了你,做鬼也要拉着你下地狱!”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面对这样一个已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宋威也只能神色难看地承诺道:“我会把宋冉重新送去做心理治疗,但要是你再不知好歹地用从前的事刺激她,我可不保证她能不能受得了。”
记忆里,那天是立冬,冬天刚刚到来,宋冉被带出来的时候还穿着单薄的秋季睡衣,宋威在前面拽她的手,她毫无反抗地跟着父亲焦躁的步伐,走得跌跌撞撞、步履蹒跚,许久没见光的眼睛被晴朗的天光刺激得不停流下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