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香(190)
聂老太爷并未将茶盏接下,而是以那双苍老而阴鸷的眼眸盯着她,瞧了好半晌后,霎时拂掌,将茶杯掀翻在地。
“你既晓得我的习惯,又怎敢一而再,再而三跟贺聿钦纠缠不清!”
脆弱的紫砂茶杯自空中摔落,化作四分五裂的尖锐碎片。
茶汤飞溅,滚烫地溅落至兰昀蓁的侧脸,灼烧之感顿然而生,可她却不为所动地平静站在原地。
“贺聿乃军阀之子,如今北伐已然开始,他必定没有好下场!”聂老太爷剧烈地咳起来,面红颈赤地抬手指着她,“你当真怙顽不悛,要为了这样一个命在旦夕的男人,几番违抗我的意思?”
兰昀蓁淡然地以手帕拭去脸上发烫的茶珠:“您说错了,违抗这一词,从来便不存在。”
“一切皆是我自己的选择。”她不疾不徐道,“您老的当务之急,并非操心我的事,而是顾及好自己的身子。毕竟,心脏病可不是玩笑,一不留神,便会取人性命。”
床榻上,聂老太爷气得咳嗽更厉害了,身子颤抖着,下一刻,竟咯出鲜血来。
兰昀蓁冷眼瞧着他这副虚弱模样,走至一旁的茶几边,重新为他斟好一盏茶水。
“今后,您老便好好地将养身子,待到我与贺亥钦登报和离之日,您定要有气力看报才行。”
兰昀蓁将那仍旧滚烫的茶杯搁在床头柜上。
她掀眸瞧了一眼房中的座钟——已过去二十分钟,应是可及时上船的。大抵明日清晨,便可抵达苏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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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昀蓁下船时,苏州的天气已有些许瑟瑟发凉了。
她扯紧了些肩头的披风,心中不由得便惦记某个浑身旧伤的人,是否顾惜着身体,及时添衣了。
“小姐,那咱们是去见少将军,还是先……”弥月在一旁拎着皮箱,等着她的吩咐。
她问这问题,当然是思及到栩鸢与青锁亦在苏州的宅子。
兰昀蓁已许久未见过栩鸢了,自打小丫头生下来,她也是头一回同她分离这般久。
要说不思念,那是不可能的,便是弥月都时而瞧见,夜里睡前,她常拿起夹在书中的栩鸢的照片瞧,满目温柔。
谈到此处,兰昀蓁扯披肩的那只手微顿:“你先回宅子里去,替我见见青锁她们如何了。”
她得确认贺聿钦的安危,不若无法心安。
弥月应下来,正思索着手中沉重的皮箱该如何办才好,便见不远处的一辆军用卡车里走下一人。
“干少爷?!”弥月惊喜。
兰昀蓁抬眸望过去,只见高瞻已朝她们迈步而来了。
“你怎会在此处?”兰昀蓁亦意外。
高瞻站定在她身前,扬眉一笑:“修铭的嘴是能守得住消息的?聿钦放心不下,便让我来接你们。”
“上车吧。”他伸臂轻松接过弥月手中的皮箱,却不见她上车,“这是怎么了?”
“她要替我办些事情,便不一路同行了。”兰昀蓁解释道。
弥月赶忙点头。
高瞻不疑有他,未曾多想,叮嘱一句:“一人独行,多加小心。”
两股人就此分行。
一路上,兰昀蓁都安安稳稳地坐于车后座,两侧的车帘悉数被掩严实,不露一丝窗外景色。同样的,亦防止了车外之人的探看。
无街景分散注意力,唯见映于那层白纱帘布上的光影斑驳,车已开了许久,她的心绪自然而然地落回到这趟赴苏州的目的上。
“他此番,又是伤到何处了?”她不忍问起。
“右胳膊中弹,所幸不曾伤及筋骨,很快便可恢复。”高瞻坐在副驾驶座上,微微偏过头同她道。
末了的短短一句,自是安慰她的。
兰昀蓁不说话了,渐渐听到车外的人声动静愈大,似乎快到目的地了。
“就是这,下车吧。”高瞻从副驾上跳下车,又为她打开车门,牵她下来。
珍珠白的皮鞋踩落至黄泥土地上,兰昀蓁站稳身子,朝四下望去,屋宇房舍仍是江南韵致的,但无法称作全然的瓦青墙白。
不远处,传来咯咯的鸡鸣声,这已是到乡下来了。
“此处隐蔽,易守难攻,是以选在这落脚。”高瞻领她穿过一道又一道月洞门,“还有一缘由便是,这间宅院极大,士兵们也可安稳养伤。”
兰昀蓁点了点头,一路走来,她看见有许多负伤的武官以白绷带缠着手臂,或拄着双拐复健。
再绕过一个花园,高瞻在屋子门前停下:“这处便是了。”
兰昀蓁颔首,调整好心绪,缓过一缓后推门进去。
屋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气味,使人的心都酸涩发苦。
那人的右胳膊上缠着雪白醒目的绷带,却仍未安生歇息,而是立在几只小方桌拼凑而成的大桌边,俯身提笔,在地图上唰唰标注着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