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香(213)
“你跟瞻儿,一个是我亲生的,一个是我亲养的,到头来,竟无一人愿听我一句话。”兰坤艳苦笑,“有许多事,你从不愿与我说,往日里,我也便不多过问。但事到如今,有一事,你得告知我实话了罢。”
隔着香雾,兰昀蓁望着她那双憔悴的眼眸,心中似有印证般,听她问出接下来那句。
“你究竟,是不是聂家芷安?”
暗白的烟缭绕于二人的脸之间,迟缓地弥漫着,久无人的气息将其拂散。
一片静默中,兰坤艳兀自点了点头:“好……好啊……”
眼前这个被她视作亲女,视如己出地养育呵护了十余年的人,竟是个假身份。兰坤艳从不曾料想,有朝一日,自己连她究竟是谁都一无所知。
“好……你们一个个,好得很……”
兰昀蓁抬手握住她冰凉而枯瘦的手掌,紧紧地攥着:“您对我有养育之恩,无论如何,我都将您视作母亲。”
“那么,我的蓁儿,你究竟是谁?”兰坤艳含泪问道。
“我姓云,单名一个嫃字。”
“昀蓁……云嫃……”兰坤艳口中喃喃,如若恍然清明,“你是当年云家的孩子!”
脸前的沉水香被惊伏的鼻息拂散,她猛醒过来,直看着兰昀蓁:“十几年前,你来到聂府,便是为给云家报仇?”
“是如此,可我从未想过伤害您。”
兰坤艳却缓缓摇头,自讥自嘲道:“难怪当初,要你上兰家族谱时,便是我百般劝说,你也不愿。原是瞧不上我兰家,靠大烟生意发家。”
兰昀蓁的口微张,却被她打断。
“罢了,罢了——”
手背上,滚烫的泪珠砸落,兰昀蓁抬眸望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眼见她唤丫鬟拿过纸笔与印泥。
“我本以为,‘昀蓁’二字,好歹是我为你取的。却不知,这十余年来,唤的都是旁人家的女儿。”
兰坤艳拿住金印章的那手病理性地微颤着,落印时,整只手掌覆压于钮首,愈发凸显嶙峋瘦骨,令人痛心。
“眼下,你也算是大仇得报了。”兰坤艳将那张携着殷红印记的允诺书推至她面前,又抽帕子揾去面颊上几近的吹干了的泪痕,“我命中的女儿缘注定寡薄,怨不得旁人,这辈子,你我的母女情便到这罢。”
兰昀蓁晓得她在说什么。
年轻时,她曾失去过一个女儿,如今,亦要失去她了。
“走吧,去过你想过的日子,走得远远的,再别回这个是非之地。”
熏炉中,香烧得愈烈了。
兰昀蓁行至门槛前,缓缓回首望内,兰坤艳的脸庞却仍生硬地偏向另一侧,朝着煞白墙面。
“若不安心,今晚我们便留在此处。”贺聿钦见她踟躇,俯身在她耳畔低声。
“……不必了,我们走吧。”兰昀蓁转回脸,捏着那张允诺书的手收紧了些,于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方迈步离开禅房。
她同贺聿钦一路无声地走至青石小径,忽而听闻自身后禅房里传来的压抑的恸哭。
那声音虽低,似被死死地捂在了帕中,却泣血捶膺,闻声令人痛彻心腑。
兰昀蓁的步履本就沉重,如今更是被这道恸哭声所羁绊。
她稍稍侧脸,忍泪朝贺聿钦轻声道:“你在门外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贺聿钦点头,目送着她小步跑回禅房。
门口的竹帘被掀动,在萧瑟的院落里伶仃飘摆。
她终究是心软的。
直至天色漆黑,那道竹帘才再次被撩起。
兰昀蓁低头出来,眼眶微微泛红。
“走吧,我们回家。”贺聿钦将早便脱下搭在臂弯间的外衣披在她肩头,话语温润不已,使她支离破碎的心被一点点粘补起来。
肩头一暖,身上衣衫染透的沉水香转而由清冽的皂角气息掩盖,思绪与灵魂仿若从方才悲戚的禅房中剥离出。
她回握住他手掌,反而被他握得更紧,“陪我去吃碗馄饨吧。”她笑笑,抬眸望他。
……
深夜弄堂口街沿处,煤油灯散发着焦黄的灯光。
二人挑了个干净的小桌椅坐下,贺聿钦拿过纸巾,将尚未来得及收拾残余碗筷的桌面擦拭干净。
夜里的食客并不算多,但卖柴爿馄饨的爷叔上了年纪,干起活儿来,动作总是缓悠悠的。
这个点来吃馄饨的人,也不急一星半会的时间,亦是慢悠悠地吃着。
一切都如她少时印象中的那般温馨。
“从前,我身子并不算好,每每生病吃不下东西时,她总会亲自到这处来买一份馄饨,再一并带去聂家看我。”兰昀蓁望着那只白雾腾腾的炉上的油灯,见它的光线被雾蒙蒙的热气氤氲。
“能看出来她很爱你。”贺聿钦知晓,她口中的那个“她”是谁,“你也未辜负她的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