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798)
屋内仍是一览无余的简陋,这窄榻睡一个大人都够呛,两个小孩也照样显得拥挤。被子太薄了,一入夜手脚就仿佛在冰窖里一样,对郎无心来说,唯一可供取暖的用具是自己感情不好的妹妹,郎辞不怕冷,身上总像个小火炉,就算自己用冰凉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她也从不挣扎。
小榻旁拉着一道布帘,布帘外就是母亲休憩和做工的地方。此时不闻平日里针线穿过布面的轻呲声,只听见更远些的地方传来压抑着的争论声,郎无心垂着眼,习以为常地赤脚下榻,自灶边提起一把柴刀,踮着脚走向虚掩着的房门。
不远处,母亲又在被一个面生的男人拉拉扯扯。她被激怒了,又怕吵醒孩子,于是压低声音道:“我只是在你家做工而已,拿织物换工钱,并无他意!你放手!”
她的怒火在那人面前宛如虚设,那人仍是带着尤挂涎水般的笑意,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有什么不好……很辛苦吧……暴殄天物……反正……你不是郎家的人么?”
这些话,郎无心已能背下来了。她拎着有自己半身高的柴刀,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直到站在母亲身后为止。她走路没有声音,那男人往下一瞥,方才看见她黑漆漆的眼睛,混不吝的笑意霎时凝在脸上,他迟疑地道:“这是……你女儿?”
“啊,无心……”母亲这才发现她,脸上一瞬闪出个有些难堪的神情,却立即训斥道,“出来又不穿鞋?赶紧把刀放下,多危险啊!”
郎无心仍是冷冷盯着他,他很快便走了。
动静吵醒了屋内的郎辞,她迷迷糊糊地走出来,揉着眼睛道:“怎么了,娘,姐姐……又有谁来了吗?”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一人一边拉着她们的手,进屋内开始做饭了。
母亲曾经是郎家的人,名叫郎茗,生得极美,是无论怎样粗陋的服饰都掩不住的、绝代风华般的美丽。更小些的记忆,郎无心记不清了,或许自己刚出生时是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吧,那时自己的生父还没对母亲感到厌烦,还肯为她一掷千金,那些流水似的珍宝灵器像沙一般自母亲的指缝中淌走,落入族人的手中,她是郎家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而这一切随着父亲的抛弃尽数化为飞灰。
母亲没有按照族人的意愿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她为自己改了名字,每日都痴痴等候着爱人的回头。一年后,她遇到了郎辞的父亲,那是一个浑身寻不到什么长处,温吞和顺的男人,没有钱,亦没有势力,他足够善良,善良到节衣缩食也会保证母女二人的生活,善良到不介意母亲心中仍有着那个人,也足够懦弱,懦弱到在郎辞降生第二日便悄悄地不辞而别,再无声息。
无法创造利益,无法找寻价值,母亲在接连被抛弃后,再度被郎家除名。她身无长物,更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只能靠打一些不怎么需要才智的小工勉强度日,却屡屡因为这个姓氏遭人误会白眼,方才那种事已不知发生了多少次,郎无心数不清了。
“王家的短工,应该又是做不成了。”汤有些咸,滋味不算太好,母亲抿了一口,仍是忍不住黯然道,“我分明不是那种人……为何每次都会遇到这样的事?”
郎辞看着她颓然的面色,立即把筷子放下,抱住了母亲,母亲流泪了。她还小,根本就不懂母亲为何要哭,但她很快也跟着落下泪来,两人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郎无心无动于衷地坐在桌边,慢慢将那碗不好喝的汤喝光了。
她漠然地心道,这太正常不过了。因为凭你的绣艺,根本够不上其它小工的能力,能将你破例招进府内的人家,自是冲着你的美色来的,难不成真为了你那能把凤凰绣成雉鸡的扇面吗?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道理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哭?
母亲常常抱怨,日日夜夜都在抱怨,她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气,这怨气有时冲着她,有时冲着自己。心情好时,她会说一些从前的事,在她口中,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有着天下间最为高贵的品格,离开她是迫不得已,久而久之,郎无心对此抱有的只有沉默。
可郎辞会不厌其烦地听着,好似第一次听见那般,于是,这间小屋一年四季都浸泡在泪水里。
十二岁那年,母亲罕见地自外面带回一柄长命锁。
那是一柄银制的长命锁,成色不是很好,上面还有几道划痕,乍一眼看着好似用料结实,翻过来一看,却薄得让人发笑,是个充场面用的物事。在城里,谁家小姐少爷戴上这个是要叫人笑话的,连身边的丫鬟小厮都不太看得上,但对郎辞来说,却是个稀罕到不得了的玩意,她翻来覆去地看,将其举到太阳下,看着银面泛出的光泽,就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眼睛跟着一道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