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164)
停在城里就住客栈,停在路上就睡树下。
枕着油纸包好的木头,抱着剑,不畏风雨,什么也不惧。
他也不记得自己为何那样想要,只顾着趁此生或仅一次的机会逃也似的离开京城,往外面飞。
蜉蝣朝生暮死,见过世上风月,又岂能再甘心做笼中虫豸?
姜十佩和明子礼早知道一切的结局,也早许了他自由。
即使他再也不回去,也不会有人追责他一分一毫。
可是他依然慌张,依然急切——为的不是离开,为的是回去。
他保守了一个秘密,还不是说的时候;
相反,要熬到有人听他说的那一天,他须得苟活下去。
要活得比明子礼更长久,比姜十佩更长久,比所有人都长久;
送走了他们,等一切尘埃都被吹尽,一切风霜都被拂却,他也许能盼到一个机会——
一个说出真相,解释因由,为这世上最不可能翻案之人正名的机会。
制好的琵琶落进他手中那日,他也是这样倚着风,扑在荷叶边上,枯坐了一晚。
彩凤来时,栖于梧桐;
三千尺黛绿一日将倾,万鸟都将失色惊飞,为何偏偏要留他一丛完巢呢?
沈厌卿站在那些案卷前,问他:
“……你为何要牵起旧事?难道不怕我们猜疑于你?”
姚伏翻着故纸堆,心想:
不是因为你们过问了吗?
但他还是答道:
“越是让你们觉得我不会说的话,此时说出来才有分量。”
“你们都道我不会对自己不利,我却如此做了——这不正说明我句句属实么?”
沈厌卿也陪他找着,轻声道:
“我听说,上古时东海有一义鱼,为了给友亲复仇不食不饮,游穿蓬莱三山,终于找到愿为它了却心愿之人;”
“它令人剖开其膛,将其脊骨剥出。”
“本来多节而凹凸的鱼骨竟融成一片,化成一把雪白的刃——”
姚伏在皇帝面前不敢出声怼人,只沉声回复:
“我没有这样的深情重义,担不起帝师的抬举。”
“只不过是想见着,这世上的事情该是如何就是如何,勿要有误会,也不该有冤屈。”
“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钉在墙上拿不下来;”
“可还有些事情,纵使你们装着宽容要揭过去,我也得翻出来说道说道:”
“’原就是没有的事!‘”
“惠亲王也是天家的子嗣,历来听顺先帝教诲。性格虽有缺陷,却说得上端严肃正——草民只是如实陈情,”
这话已是在悬崖边儿上了。
照理说,姜十佩这种包藏祸心,趁新帝年幼意图取而代之之人,为其说半句好话都要小心腔子上的脑袋。
即使是沈厌卿能护着,此时也想劝他出言谨慎些。
姚伏却依旧正色:
“信与不信,全在圣人。”
皇帝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不知听见了没有。
安芰适时捧过来一摞:
“帝师看这些……陛下说,奉德十六年的应当在这里了。”
沈厌卿就着翻过几本:
“四月五月、七月……八月。”
“是这一本了。”
他没有翻开,而是直接拾起递给了姚伏。
起居注用纸讲究,藏青的封面上还粘了金箔,灯烛下熠熠生辉。
一向端着体面微笑的沈帝师,此时表情也严肃起来,扬起脸,目光带上了些俯视意味:
“姚太从,你要想好。”
“无论你能否找到你所说之事的记录,惠王闯宫的罪名都是解不掉的。”
“我虽能理解,但孰是孰非、是否值得……还要你自己来决定。
姚伏沉默良久,朝对方一揖:
“……谢过帝师关怀。”
“但伏在京城苟且七年,利害早已算清。个中轻重,心中自然有数。”
他接过那本起居注,依着记忆中的日子翻找起来,很快找到了那一条。
字不多,也不显眼,却与他反复描刻在心的印象全然重叠:
“初十日,亥时一刻,惠王持金印入见。子时离宫。”
他想捧给沈厌卿看,捧给小皇帝看;
可他的手却剧烈地抖起来,脚下一步也挪不动,好像泣过的血在此刻都回流到他心里,烫得他开不了口。
他等的够久了,愿望却还是实现得太早,还没有到真正能心如死灰而处变不惊的时候。
所幸,所幸……
帝师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背后,嗓音和缓响起。
“亥时不是入宫的时候,持金印也不是觐见的礼节。”
“你要给陛下看这件事,我明白了。”
有些事情不能明说,就会以春秋笔法藏在文字中。
“那么——惠亲王当时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