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200)
来生?真有来生么?没有又能如何?
不值当的东西,都比不过此时他——
“老师竟在这种时候分心?”
他被环抱住,身后传来学生玩笑似的责怪话语。
那双手的温度比他的皮肤、他的肉还要烫,比他的血还要烫;
一触碰到他,他就像是性命受了威胁那样战栗起来。
既因为畏惧,又因为不受控制的兴奋。
他心中有笼子破开了,笼里的东西像星辰离了天幕似的,飞速割开一切的障壁和踟蹰,留下深深的烧痕。
他所学的,他所铭记的,他过去奉为圭臬的;
此时此刻都变得一文不值,灰暗得再没有人愿意看一眼。
蜉蝣如他,他似蜉蝣,酥酥然从胁下抹开了膜翅,要渡海去;
振着那样脆弱,那样透明的两张薄片;
飞过京郊山中的蝈蝈笼,飞过宫门前的长街,飞过允王的王府,飞过披香苑的桃李花——
越过一切馨香的、灼热的、剔透的、要在心上硌出血的东西;
去寻雨拿云,去追风揽月;
去捕,去烫下烙印,去扭回一切错过的契机;
最后与一颗向来与他全然重合的心,会和于天幕垂下之处。
……
三更鼓响,披香苑寝殿传了一次糖水。
沛莲在灶台边上打了半宿瞌睡,一被叫醒,匆匆把头发理好扎紧,几乎把眼角吊到了后脑勺去。
她也顾不得勒,匆匆盛好温了几个时辰的甜汤;
持着灯,挑开帘,端着往殿里送。
最里面的帐子挑不得了,她就恭敬跪下,双手奉高,眼观鼻鼻观心。
若不是宁蕖打仗去了,此时合该他来的——唉,不过也没差。
圣人伸手出来,将糖水拿进去,而后是些低低私语,是些轻轻的啜饮声;
而后碗被原样还回来,里面的东西只少了薄薄一层皮儿。
虽然熬了半宿的汤没被喝下多少,沛莲却不觉得不满,只是高兴。
她的灯里亦是一支红蜡烛,此时搁在地上,低头看去,就可见汪汪盈着的一小池红泪。
和那涨着亮光的,几乎发白的一小簇火苗。
转出门去时,她那不争气的,极灵的耳朵似乎听见了含糊的一声:
“信君……”
随后即是有重物落在床铺上的声音。
……
沈厌卿睁眼时,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
这红布遮光真好,终于不用看着天光数时辰了。
姜孚仍躺在他旁边,坐起来了些,看着他。
那表情落进他眼里,竟显得有些呆呆的。
他就从被子里抽出手,要去摸摸那张玉雕似的脸——岂料一动弹,满身的酸疼疲惫便都找了上来,愣是叫他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往高抬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小皇帝却读懂了他的意思,眨眨眼,凑过来把脸贴在他手里。
幼兽似的蹭了蹭,又转过脸,亲了一下手心。
饶是再过分的都做过不知多少了,沈帝师仍觉得心尖上某处被羽毛挑了一下,不自觉就笑了起来:
“怎的不去上朝……哦,今日沐休。”
“看来臣倒是会挑,回来的时候正正好好。”
姜孚却盯着他,摇摇头:
“是天意如此。”
沈厌卿听了这话,也蹭起来些,往旁边一倾,枕在姜孚肩上。
“历日来都见陛下那样刻苦,臣还以为一睁眼就得看着陛下批折子呢。”
他顾不上这两句听着是否太过不解风情,只散漫地说着,谅对方也接得住。
姜孚心知这是老师念着昨晚的事,还有些尴尬的余劲儿,也悉心接着安抚道:
“人生大事,莫过于此,学生岂敢怠慢?”
“昨日虽开了宴,可是老师的官衔还没有复,学生想着……”
帝师打断他,捂他的嘴:
“歇了吧。”
“无论如何,也要等事毕再说。文州的局解了,北边可还悬着——”
沈厌卿觉得这时谈正事不好,又补一句玩笑:
“即便是要办酒,还要等国舅爷回来呢。”
先太后虽未必愿意到明面上来,忠瑞侯却是圣人实实称称的“娘家人”;
要邀,总不过分吧。
姜孚被他打趣得有些局促,红帘映衬下也看不清脸上颜色,只看着他,认真说了声:
“都依老师的。”
沈厌卿不知为何,从心底翻上来些觉得好笑的意思:
从前都说他是权臣佞臣;
往后,怕是要骂他祸水妖妃了。
……
茂州营中,忠瑞侯所领的北伐军才初初安顿下来。
先帝雄韬伟略,目光长远,建立军营时即往阔大了建,容纳一路集来的二十万兵士并无太大困难。
只是人多,又分属各地,方言习惯多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