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27)
先帝和先太后都早逝,帝师又一贬到底送到天边——小皇帝即将迎来的,是完全的权力和完全的自由。
从今往后,再没人能影响他的决定了。
姜孚为什么不愿意呢?
……
宫里宫外的人都亲切慰问了上元夜被沈厌卿甩了脸色的御前大太监,愤慨得好像沈厌卿那一巴掌是扇在了他们脸上。
这位大太监倒是低调,没趁机会朋比结党,几乎是一声不吱。
大概身处皇帝身边那么近的位置,也容不得折腾那些。
然而,尽管这位总管尽力夹着尾巴做人,再听到沈厌卿三字时态度不偏不倚全当不认识,崇礼二年正月后一直小心翼翼伺侯着皇帝,还是没能逃离顺风顺水后阴沟里翻船的结果。
崇礼二年四月的某一个清晨,百官低着头入朝时,听见了陌生的声音,年轻尖细,与之前那中年的嗓音完全不同。
不少人按捺不住心中震惊,猛地抬头,与圣目直直对上——
在意识到冒犯了天颜并且满头冷汗地缩起脖子之前,他们还是看见了陛下身边的新人:
依然是御前总管应穿的紫色,穿着的人却变了。
那个看起来与圣上年纪相去不多的小太监,眼神清亮,正努力仰头藏起胆怯的样子,口中朝仪喊得洪亮。
这就是后来的“安芰”了。
沈参军离开京城还不到三个月,在掀倒沈厌卿的斗争中当了排头兵的大太监就被悄无声息地换掉了。
能换到哪去?
贴身侍奉陛下的人,知道那么多事情……
群臣互相看看,都摇摇头。
各部本来紧绷了两个月,见无事发生终于敢放松些,此时又嗖一下绷回了最警觉的状态。
白天上班也畏畏缩缩锁着门,唯恐有人上门一宣旨,某位同僚就被架走处理掉了。
崇礼二年还没过去一半,皇帝身边两个最近的人都消失了。
穿着龙袍的小孩儿坐在龙椅上往下俯视,一副孤高凄凉的做派,下面的人却只有惶恐:
贴身伺侯了八九年的大太监,尚且能被悄无声息地贬到地府里去;
为陛下启蒙的沈厌卿,也被送到文州生死不知;
放眼整个朝廷,究竟还有谁的位置还是稳当的?
许多人数了两个数,数到第三个时悄悄摸摸地看向国舅爷,为其捏了一把汗。
杨戎生对此毫无察觉,他正在为儿子闹着不肯读书的事气的七窍生烟,连上朝还留了半颗心想着回去把那混小子吊起来削。
至于被陛下猜疑?
不可能的事。
他是外戚不错,可先太后都去了,陛下和杨家的最近的联系已经断了,什么事都轮不上他们插话。
况且杨家又没野心,只想着领俸禄混日子,没事还朴素地帮衬帮衬外甥。
这么一个侯爷,对圣上来说有比没有好,怎么会想着把他也弄下去呢?
只能说正月的时候大家在斗沈厌卿的时候凑热闹凑的太高兴,骂人骂过头了。
眼下有了反噬的风险,一个个都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但凡那个时候上过折子的,现在半夜醒了都要扇自己巴掌,唯恐有陛下的人蹲在梁上盯着自己——想到此处还要下手更用力些。
本只想随大流捡个漏的,怎么到了今天这地步了呢!
有聪明人想着补救,琢磨琢磨,又抻着脖子上疏替沈厌卿伸冤。
说:
处罚太重,建议把沈参军调回京城。
而且,应当给一个高些的职位,但不要恢复少傅的头衔,好让其体会圣恩的同时好生反思。
听说陛下看了一眼就撕了。
说是,小皇帝扔了笔起身离座,亲自掀开炭盆盖子,把已经是碎片的奏折扔进去烧了个干净,也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约莫从下半年开始,沈少傅和那位御前总管的名字逐渐再没人敢提,以至于大部分把后者都彻底忘干净了。
所有人都当陛下边上本来就是空的,从来没有过什么帝师或是上任大太监,也没人再去猜皇帝的态度。
朝中氛围逐渐解禁,一段时间再没人倒霉后,大家又没心没肺地过起日子来。
接着打着哈欠,抱着笏板,在早朝上扯皮;好像正月的事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然而接下来几年,有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把这段往事抹了个干净,让后来的人再没机会知道。
其实这也很简单,只要没人敢说、没人敢提就好了。
沈厌卿在文州住了六年,做了什么,有无效果,消息都只直递宫中,从无外漏。
遭过崇礼二年那一劫的官员都暗暗认定了,就是有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听,他们也不想知道。
只要文州不起事,不打到京城,就和他们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