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8)
他有意隐去了沈厌卿的姓氏,怕有心人听见。
宫里头三步五步便有待命的宫女太监,但凡大点声说话都有让有心人听去了的风险。
大约是进了宫门觉得松了口气,杨驻景颇恣意地扬扬头,甩了下清晨随手扎的马尾——跑了一天已经很乱了,笑了一声:
“听说陛下的骑射还是大人启的蒙?”
沈厌卿被这么一点,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微微偏头沉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宁杨二人等了半天,他才意识到有所失态,抱歉地笑笑:
“不过是牵过几次马而已,陈年旧事,倒让你们笑话。”
他一身青色布衣,站在朱红的宫墙前,头上是垂纱的斗笠,白纱在晚风里轻轻荡起,身姿立如玉山,与此间一切都格格不入。
宁蕖和杨驻景在那一刻都有点恍惚,心里头升起相同的念头:
他一点也不像被帝王厌弃的旧臣,倒像是终南山上请下来的隐士,离了山水中的隐居之地,正要到庙堂间有所作为。
宁蕖想起自己搜罗来的许多传闻。
那些血腥荒唐又见不得人的往事,那些只是听着都令人胆战心惊的手段,那个人人闻之生厌恨不能生啖其肉的身份……真的和眼前这个人有关吗?
如果可以的话,宁蕖是不愿意相信的。
那“隐士”在初见暗淡的夜色中开口:
“陛下还未回宫,二位钦差要将我安置在哪里呢?”
宁蕖恍然大悟:
“原来城门是因为陛……”
“车驾不及马快,白日赶回有些勉强,但若是另拨快马入城提前知会城门延期关闭,时间上倒是差不多。”
杨驻景一副“我早知道”的表情点点头。
“后面的事情我比宁公公清楚,我来吧。”
说罢,他上前一步站到沈厌卿面前,很是正式地一抱拳,肃然开口:
“大人,请移步披香苑。”
宁蕖一悚,顾不得冒犯,要拦住杨驻景问是否听错了地方。
却见沈厌卿波澜不惊地点点头,转身就走,似乎对那三个字所指的地方十分熟悉。
杨驻景随后护送。
宁蕖本该去面圣,现也无处可去无圣可面,只能跟着。
他脚下跟的紧,可头脑里一片乱麻,总觉得这几天把这辈子的荒唐事都见过了。
那披香苑,不是隶属后宫吗?
……
照常理说,杨驻景这样的身份年齿是不该踏足后宫的。
但当今圣上后宫空置,本该热闹的大片宫殿毫无人烟,只有内侍定期打扫,等待新主。
因此像杨小侯爷这样领了旨意来办事的,逛逛其实也无所谓。
但杨驻景只有幼时姑母召见时才来过几回,姑母死后,他也没再来过。
为了能领好路,他有心研究过安公公给的地图,凭着背舆图的本事把南南北北几尺拐弯都背的烂熟,自信闭着眼睛也能走到。
可眼下却用不上他,本该由他领路的人正走在他前头,一边走着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路旁的宫墙飞檐。
杨驻景甚至能从他动作中读出有句有逗的话来:
几年不见,宫里面还是这样啊。
他想不通,为何离京这么多年,沈少傅还是记得宫内布局?连三尺宽的小路都记得清楚?
杨驻景从两面墙中间挤过去,狼狈地拍拍身上蹭的红色墙灰,看着在小路那头抱着帷帽笑的沈厌卿说不出话。
这时他觉得,一路上都在忙着假笑的沈大人好像笑的真诚些了,似乎真因为看他险些卡在墙里就被逗的眉眼弯弯。
难不成六宫中发生过什么美好回忆?让沈少傅触景生情,连架子也忘了端?
杨驻景不是那好八卦的主儿,但在这地界就难免多想,一边唾弃自己好事一边多想。
“不怕杨小哥笑话,实是想起了些趣事。这条路本是图纸上没有的,只是老匠人喝醉将墙画的太宽,建起来才发现问题。”
“先帝仁慈,没有降罪。这条路也未做修改,就如此留下了。”
“我从前走过时衣饰太厚太繁复,也觉得狭窄不便;而今一身布衣,反倒觉得如此宽窄正好。”
宁蕖从墙后面探头:“大人实在豁达!”
杨驻景咂舌,饶是已相处了十几天,他还是经常感慨于宁蕖反应之快。
二人身份差异悬殊,他以前实在是没练过这些顺着人说话的本事,也看不上这些。如今到了用得上的时候,倒是真羡慕对方的口才。
他晃晃脑袋。瞎想什么呢,今日过去后,这儿也没他的事了。
他有点可惜地看着沈厌卿,像是看着什么奇珍异宝。
这位大人牵涉到许多事,也许是本朝最大的谜团之一,在他眼中无异于人形的鲁班锁九连环,谁能不起好奇心,想要鼓捣鼓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