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策从一潮盖过一潮的耳鸣声,眼前时黑时白的交替恍惚里,慢慢找回他嘶哑的声音。
“你说……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他……他是谁——琅儿??”
像是被最后一个人名拽回了全部的生息与力气,谢策粗喘着气,猛地拂开了邱林远。
在跪了满地的大员们战栗难已的惊骇里,谢策一步步走向谢清晏。
那双眼中满是血丝,那张年华不再的龙颜上震惊、悔恨、却又掺着一丝失而复得近乎疯癫的狂喜和小心翼翼。
只是在这位帝王最罕有的舐犊温情彻底表露之前——
谢清晏缓慢扣住了长公主的手,不必问,他也知晓她为何又会从春山回到上京。
于是他只是拉开了长公主,清声平静。
“臣姓裴,不姓谢。”
“——!”
谢策身影骤止。
地上,被拂开的邱林远却陡然回神,尖声插话:“大人们,谢公身体不适,不宜见众人,你们先到殿外候着吧!”
“臣……”
“臣等告退!”
“臣告退——”
“……”
有一个算一个,便是再忠贞不二的,也绝不会脑子横到在此刻插手帝王家事。
更何况,还是如此可怕的旧日家事。
转瞬后,包括屏退左右内侍宫女的邱林远在内,所有人全都转到殿外。
殿门被重重合上,不留缝隙。
大殿之中,只余下谢清晏与戚白商,僵立原地的谢策,以及跪坐在地垂泪难已的静安长公主。
谢策原地踏过两步,像是被触怒的年老的狮子:“你——”
他的手指向长公主,“你说!你来说,这样一个大逆不道之人!他怎么会是朕的琅儿?!”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谢清晏冷然抬眸。
“上纲不正,臣子何为?”
“你!!”谢策气急败坏地仰头:“邱林远呢,邱林远!拿朕的佩剑来!朕要斩了这个逆子——”
殿外鸦雀无声。
众大员望着的邱林远眼观鼻鼻观心。
他跟在谢策身边太多年,是震怒还是佯怒,邱林远闭着眼都能听出来。
而殿内。
谢清晏在长公主一声惊呼里,弯腰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长剑,走向谢策。
谢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几乎下意识想要后退,但帝王的自尊与傲慢决不允许他那样做——哪怕面对的是他最怀缅最曾让他沉恸于“早夭”的儿子。
在谢清晏踏至他面前半丈内,谢策终于眉峰一抖:“你想做什么?”
谢清晏冷淡地撩起眼:“陛下若问心无愧,怕什么。”
“……!”
谢策怒意猛起,又遏住了。
谢清晏冷然盯着那双与他几分相似、却又早已被岁月与帝位侵蚀的眼。
“臣走到今日,步步履血,不畏一死,就是想亲口替十六年前枉死的裴氏满门问问——父皇可还记得,当年是谁为父王诛杀逆贼、是谁满身箭簇保得父皇从伯兄们的亲兵下逃离王府,是谁顶着兵戈冒死冲出宫门宣先皇遗旨,又是谁白刃协身、宁死不退?!!”
“…………”
震声绕梁,穿透了殿门,直入云霄。
风雪在门外呼和,像是长风荡过穹野,数不清的冤魂十余载凄声呜咽。
谢策终于从那种悔恨与瑟然里回过神,目眦欲裂:“——好,好,你忍了这么些年,不肯与我相认,原来就是为了今日,你是恨朕啊,你是要逼宫来质问你父皇吗?!就为了一群已死之人?!”
“……”
谢清晏胸膛起伏犹剧烈,眼神却沉了下去。
他情绪归于寂静,终于垂眸,低低地自嘲至极地笑了声:“不,陛下错了。若我想逼宫质问,便不会等到今日尘埃落定。”
那人抬眸,望着谢策:“从前想问,可步步至今,早已不必问。”
“…………”
谢策一僵。
他看得分明,谢清晏眼中的失望与冷漠,对他没有半分父子温情,亦没有犯上不敬,只是最纯粹也最极致的漠然疏离。
谢策心里一颤,刚要开口,就见谢清晏将那柄长剑倒提起,双手递向他。
“陛下不是要剑么,剑一直在。”
“……”
谢策下意识地抬手去接。
“只可惜昔年为陛下执剑之人,热血洒尽,却作白骨。舍命之义,怎抵得过帝心寒暖。”
谢清晏在松手的刹那,漠然回身,再无一丝眷恋:
“那我便代裴氏一族,祝父皇,独尊天下,长乐无忧,国祚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