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锦(163)
丧礼举办了三日。到最后一日送灵归祖坟时,以昭王为首的一行人又送来了陛下御笔书写的谥号“仁达”,以显示皇恩浩荡。
阿珩听见外面有人悄悄抱怨:“宫中也忒过分,老太爷的‘召烈’、侯爷的‘光武’,光是念在嘴里就重千斤。元帅是南楚至高武神,怎么用‘仁达’二字,难道是说元帅太过软弱么?”
又有人说:“唉,算了,都封了王,谥号又有什么要紧,人都走了。”
阿珩也觉得这两个字念起来有些轻飘飘,想要问老太太的意见,但她却不肯张嘴——因岚烟说过,谨言慎行。
倒是老太太看出了阿珩的心思,笑问:“刚才外边有些人嚼舌头,也许你听到了?我见你有些不高兴。”
阿珩只是垂下眼睛不说话。
“哈哈。”老太太似乎看透了阿珩的心,笑道,“你才来,也许不知道孟家的历史——孟家本不是武将世家,其实世代从文,祖爷、太爷都是文官。太爷不会武艺,但却一直跟着圣祖征战四方,不得已弃文从武,功勋卓著,故而宫中封‘召烈’二字,太爷承担得起。远川少时一心想着文治天下,信奉一个仁字,故而早先时候他不愿去继承太爷衣钵,与太爷隔阂很深。可是太爷身体不好,远川为了一个孝字,又不得已上了战场。所以,‘仁达’两个字,恰恰是陛下对远川的抚慰,君臣如此默契,我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几炷香上罢,老太太在袅袅熏香中拿着佛珠静默了一阵。
面对这个坚强、伟大、豁达的老太太,阿珩心底涌出更多的敬佩之情。
半晌,老太太转过身来,笑问:“你半晌不说话,是不是心底里在可怜我?可怜我一个老婆子,没了儿子,孤身活在这深宅大院里。”
“可怜?——不,老太太,我敬重你。”阿珩实在地回答。
老太太呵呵一笑,扶着阿珩的手,一边走一边讲过去的故事:“我出身秦家,爷爷父亲都是武官武将。我和太爷是政治联姻,早些时候性子实在不算太对付。成婚后的前两年,日日都吵架。倒也不为什么鸡毛蒜皮,全为些公家的事。虽然吵,但也痛快,太爷不是什么酸腐人,我们两个吵着吵着就吵出了三儿一女。”
“哈哈。”阿珩不禁一笑,“您如今都古稀之年,还如此中气十足,依我看太爷一定吵不过您。”
老太太拍一拍阿珩的手:“你错啦,太爷总是赢。我虽然脾气大,但书读得少,太爷的大道理多,总能把我绕进去。在远川小的时候,太爷总出远门去,我教不得远川多少知识,只得求一个大师傅去教他道理。”
“是华旭子老先生吗?”阿珩问。
老太太讶然:“哎呀——看来他真是极信任你,这样私密事都告诉你。呵呵,华旭子是我师兄,文武兼通,只是他避世已久,无心过问世间事。我带远川去求学时,华旭子说什么都不肯收,说远川没灵性。”
“没有灵性?”阿珩脑海中不禁想出这样一幅画面:山中君一般的孟元帅,仗着自己是皇亲贵胄高傲无比,跑到山上去求学,结果人家还嫌弃他笨——“哈哈哈,太好笑了,孟元帅居然被人家嫌弃笨。他可是南楚最强的勇士啊!”
“后来呢?”阿珩听入迷了。
老太太说:“师兄的话虽然直白,但到底还是收下了远川。我是华旭子的师妹,带着我儿子来求学,摆明了就是来走人情关系,他怎么好将我拒绝。而且,远川自小也有那种自视清高的毛病,按在华旭子那里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最合适不过。远川在那里断断续续学艺三年,性子磨得很好,从前那种死书呆子模样变了许多。”
“哈。”阿珩心里笑,“天天和师傅那样的顽童待在一处,岂有不变的呢。”
老太太的娓娓回忆,让阿珩对元帅有了更多的了解。现在他是祠堂中的一钵骨灰、一个灵位、一种榜样,可他那些永不褪色的少年时代,现在多了一个人替他记住。
老太太和阿珩极能聊得来,一老一少站在一起,竟不像一对祖孙,而是忘年之交。闲时老太太也带阿珩去街上玩乐吃喝,全然不似王府那般规矩多。
老太太低声说笑:“这府里,现是你三叔当家。你三叔是读死了书的,规矩教条就是他的命。他年少时太爷给他荐官,他怎么也不肯去,非要考了进士去候补。那时老皇帝才薨了,他这一批就死等着,后来到底是做了个翰林院的编修,一干就是十年。说他迂腐吧,他活儿干得比谁都细致,说他精细吧,他只会弄文墨,人情世故一概不通。”
“前儿不久,他升了中书郎,那可不是个容易活儿,忙得一个月都见不到几次。亏了他不在家,他要在家,真要把我活活念死。我最是不能听他背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