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天半子(285)
他将史如抱回家的时候,对外宣称他是自己兄弟家的过继来的孩子,他以为这就能把一切掩盖过去。
没成想,他编造的谎言在旁人眼里不堪一击,甚至因为他的遮遮掩掩,他们将一切罪过推给了他的夫人,宋隽。
“你每次中秋进京赴宴,那段日子就是我娘最难受的时候。你离开了,那些人的言行就更加肆无忌惮,他们会隔着院墙唱一些勾栏软曲,他们会指着史如说真像你,他们会小声议论若你休了我娘,他们能用几两银子娶到她。这些,你真的都不知道吗?”
史若抬起头试图寻找史忠的目光,却发现眼前的人早已经瘫软在了地上,史忠像是一时间失去了力气,他只觉得脑袋发懵,耳边是史若一遍又一遍问着他。
“你真的不知道吗?”
史若的问题出来的那一刻,史忠发现自己其实是有所察觉的。
那段时间宋隽不爱出门了,她原本是最喜欢上街的;那段时间宋隽经常生病,史忠以为是照看孩子太累,他甚至想到给史如找个乳母,却没想到问一问宋隽,你怎么了。
我爱过她吗?史忠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或许史若真的说对了,宋隽是个很好的妻子,所以史忠喜欢她。
他喜欢的是那个很好的妻子,而不是宋隽。
“算了,如今说这些没用了,”史若长叹一口气,“你知道阙州不会派援兵,他们如今正在加紧练兵企图保下阙州,那些尸位素餐的蠢货根本没想过别人的死活。”
史忠眼神闪烁了一瞬,他努力撑起身子站起来,又弯腰把刀捡了起来。
“可你还是不该这么做。”
史忠的话听起来很苍白,史若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那你杀了我吧。”
说罢,史若闭上双眼,他一步一步走向史忠,脸上甚至露出一抹笑。史忠握着刀的手抖动不止,他觉得自己根本举不起这把刀。
“小若,对不起。”
史忠的嘴颤抖着,“你娘的死的确是因为我,我不是个好夫君,我也不是个好父亲,我甚至不是个好人。可史若,你能不能带着你弟弟跑?他们会放过你的对不对?”
史忠话音刚落,史若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紧接着他冲向倒在地上的史如,一手抄着剑,另一手像提溜猫一样抓着史如的衣领。
“且不说我能不能活,你怎么敢让我带他走的?”
说着史若就要用剑刺向史如,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史如,他突然觉得腹腔有一股暖流涌出,他停顿片刻朝身下望去,那个血窟窿如同那一晚他看到的泯川江一般奔流不息。
“你为了他,杀我?史忠,你要是为了廊州城的百姓我都敬你。”
史若的喉咙被血水堵住,他手一松,史如失了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次史忠没有先去看史如,而是不管史若如何推脱,他都死死抱着史若。
“对不起,对不起……”
史忠的眼泪落到了史若的脸上,史若微微仰头看到了史忠的胡须竟也有三分白色。
“他不是我的孩子。”
起初史若还没反应过来史忠在说什么,后来他只觉得脑袋炸开了,所有的仇恨和史忠这句话一起炸开了。
“他娘是我少时邻居家的妹妹,我真的只将她当作妹妹。那年廊州大旱,她家因为交不起粮税被收了地,他爹卖了两个女儿,我眼睁睁看着她被老鸨带走了。”
史忠的声音像是随着史若身体的温度一起流逝,史若此刻躺在他怀里不哭也不闹,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怎么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后来我应崇州知州的邀请去参加泯川三界游船,看到红楼的招牌上写着她的名字。我问老鸨我要怎么才能见到她,那老鸨嗤笑了一声,说她大着肚子没人要,一两银子就成。”
史忠感觉自己的嗓子被东西糊住了,他努力呼吸却依旧感觉生命在从他身体里抽离。
“我出钱赎走了她,给她在崇州置办了个小院,可她已经离不开人了。她明明是个歌妓,却怀了孩子,旁人一想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她试过好多办法打掉他,可那孩子命硬,硬是让她怀到了足月。我给她找了接生婆,一夜之后史如就出生了。”
史忠说着,抬头看了看眼前目光呆滞的史如。这些话他没给任何人说过,包括史如,他知道比起当个歌妓的私生子,当知州的私生子史如会更好过些。
“孩子生下来了,她看着怀里的小东西却哭了,她身子还流着血,她跪在地上求我收她做妾,她只想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史忠一顿,“可她不该成为我的妾室,孩子不该是束住她的锁链。我抱走了孩子,放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