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天半子(4)
后来,陈频丧命于西芥刀下,生生世世留在了雍州城外。
那是八年前的四月,从此以后每逢四月,陈京观一定会接来往西芥的单子,就为了远远看陈频一眼。
“人是招呼走了,可硬是给我留了个商铺的地址,说是以后用得着的时候让我们吱声。”
平芜从后头追上来,陈京观接过他手里的字条,沉默了一会把它塞进了袖口。
“这群狗东西就会仗势欺人,要是放在北梁的城门口他们肯定不敢。”
平芜那两条腿跟不上师兄的步子,索性一屁股跳到了粮车上让马拉着,等他坐定,又好奇地开口道:“师兄,你今天不一样了。”
陈京观没作声,回头清点了一下队伍里的人数,然后笑着答:“怎么不一样了?”
“师父说了出门在外要谨言慎行,还常拿你作表率,你不是惹事的人,今天是怎么了?”
“是啊,今天是怎么了。”陈京观嗫嚅着摇头。
陈京观是谨慎的,可他同陈频一样,骨子里就心软。
许是他想着如果八年前陈频被俘的时候,也能有人出手相助,他们陈家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一个受人爱戴的忠臣,怎么临了就成了通敌叛国的奸佞?陈京观想不通,纵使过了这八年的日日夜夜,他还是想不通。
“师兄,明年我就十五了,是不是也能自己带队了?”
平芜见陈京观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换了话题,陈京观回过神答道:“嗯,不过你得先收收性子,你上次拿银钱斗蛐蛐的事情师父可没忘,他可是很挂念你。”
平芜听出了陈京观的言外之意,立刻羞红了脸,“那还不是隔壁那几个小的拉我去的,我也就去过那一回。”
陈京观没说话,抬手轻拍了平芜的脑袋,马车上的少年晃悠着腿,靠在粮袋子上望天。
“其实想想,要是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陈京观“嗯”了一声,朝四周望了望。
“师兄,那是什么?”
平芜顺着陈京观的目光处望,远处似是一块城墩子,可又不如往常所见。
平芜的话刚问完,陈京观就紧了紧手里的鞭子,他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他的细小动作被平芜捕捉到了,见陈京观刻意回避,平芜便越发好奇。
“好像还有骸骨。”
马车走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坐在上面的平芜被猛地一颠,也正是如此,他没有看到陈京观低下的头。
“那个叫京观,西芥人纪念军功用的,他们会将仇敌的头颅筑作高墙。”
短短几个字,说出口时却似千斤重。
那里,就有陈频。
陈京观发现自己的喉咙几近无声,一股血腥味翻涌了上来,止住了他的呼吸。
“啊?是师兄名字里的那两个字吗?”
“嗯。”
陈京观回答的很含糊,平芜也识趣地没有再问什么,打算留着心里的疑问回家问哥哥。可陈京观却因为平芜的一句话,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西芥的风沙如同西芥士兵手里的长刀,那京观随着春去秋来被抹去了最初的形状。
“师兄,变天了,好像要下雨了。”
平芜将右手举过头顶,依稀能感觉到细小的冰冷触感。
“今年天气确实怪得很,这日子往年都怕干旱,今年水怎么这么多?”
陈京观脸色一沉,“我们快去快回,感觉要出事。”
八年前陈京观初到雍州时,也是一样的大雨天,他蜷缩在窝棚里,那个半路捡到他的人牙子在同茶水铺的掌柜聊天。
“今年是灾年,恐怕日子不好过。”
“怕啥,我们小老百姓大不了勒紧裤腰带过活,倒是我听说阙州死了两家大户,两把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陈京观缩在墙角,眼眶却慢慢湿了,那把火好大,死了好多人,他再也没有家了。
第2章
这场比往年更早的春雨一连下了九日。
最开始人们为今年能有个好收成而雀跃,可那片笼在广梁人头上的云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那岭扬江因为这九日的雨水位上涨,甚至漫过了木尔斯草原。
二十日后,与陈京观共同回到雍州城的,还有一泻千里的洪水。
“宛达那孙子真泄洪了!”
刚放下包袱的平芜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雨水浸湿了他的马褂,贴在他精瘦的腹部。
正堂里的宁渡坐在八仙桌旁,他前两天从雍州交界接了几个盛州官家搬家的活,现在刚忙完,手里一边拿着馒头啃,一边翻着陈京观刚带来的账簿。
平芜朝房里的宁渡举了一躬,没等面前的人说话,就招呼人手往盛州跑。
“你等等。”
陈京观出现在门口,出声叫住平芜,冲他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