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天半子(448)

那些让陈京观观之一震的过往，江阮讲得云淡风轻。他像是注意到了陈京观的目光，勾着笑转头看他。

“陈京观，如果没有你，我会少费很多周折。”江阮笑意愈浓，“但所幸，我要做的都做完了，那些将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人全都死了。那你呢，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所以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一定要走到哪一步，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好过。凭什么我被他们毁了，他们却能安然无恙？”江阮歪着头睨了陈京观一眼，“是不是很典型的坏人思维？我就是看不得他们活得比我好。”

“你要知道，惩治恶的除了善，还有更恶。”

陈京观身子一怔，有些东西冲破了他心脏最深处的束缚，他觉得温书让至死没有说出来的话，就是这句。

温书让做了半辈子刑部尚书，到最后却发现法不能救国，他赖以生存的君子仁义也不行，所以他走上了与前半生截然相反的路，可他还是没办法把这一切告诉陈京观，他希望陈京观不要走他的老路。

做恶人，未必比做善人容易。

陈京观过去猜不到江阮的想法，因为他从未觉得有人会以毁灭的方式去重建一个新的世界，他想不到，他也不敢想。

可偏偏江阮的想法就是那么纯粹，《敬告天下人书》是他顺势而为的产物。他还记得小时候和阮青衣去乐器铺子修琵琶，那小小的屋子锁着好几十个学徒，他们大多是掌柜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日复一日靠手上的茧讨生活。

“母亲，铺子里不是有抛光的机器吗？为什么还要找这么多小孩来做这个？”

小小的江阮紧紧牵着阮青衣的手，而那双大手只是将他拉得更紧，阮青衣的目光和她的外表一样温柔，慢慢扫过那些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

“因为人比这些机子便宜，机子坏了要修，人坏了，扔了就好了。”

那时的江阮还不知道，一年后的他差点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彼时的江阮再想起那天的情形，记忆里只有阮青衣手掌的温度和他不知从何时生出的想法。

这世道，当真是烂透了。

“那你怎么停了？”

陈京观的话问得没头没尾，江阮愣了一瞬却也洞悉其中意思，他笑着摇头道：“他们还是习惯将我当作救世主。他们可以相信任何人，唯独不信自己。”

江阮那些陈情激昂的话或许真的唤醒了一部分人，可大多数麻木于听从命令的人，他们早已没有了内里，江阮能成为他们一时的指挥棒，却不能永久地唤醒他们的灵魂。在他们眼里，江阮不过是代替陈京观成了又一位能救他们于水火的活菩萨。

思想的根脉断裂，摧枯拉朽。

“我没有当好人的爱好，你应该知道的，而且我从根本上觉得好人不过是因为活得太顺了，所以他们同情心泛滥。”

陈京观知道江阮在指桑骂槐，他没接话，江阮倒是坦然地认下了，“所以你那副大公无私，为天下苍生的嘴脸让我觉得虚伪，让我觉得可笑。陈京观，你活得并不顺啊，你难道还没受够那些朝堂上的虚与委蛇？你真不觉得恶心？”

“你觉得我伪善？”

江阮思忖片刻，“决意放弃你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那现在呢？”

“重要吗？”

“嗯，”陈京观喉咙发涩，“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这么希望从我嘴里得到个答案，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你心知肚明。”

江阮的话还是那么刻薄，或许一开始他还带着久别重逢后的情谊，等一切说开了，熟稔的面目中总还有他骨子里的清高。

陈京观还是没有长成江阮以为的样子，他那些性格里的负累会伴随他一辈子，不过此时的江阮依稀从陈京观的脸上看到了过去的他，不可否认，他有一瞬的欣喜。

江阮不知道自己兜这么大一个圈是不是就为了验证陈京观还是从前的他，不然在朔州时，他们应该兵戎相见，然后实现陈京观梦里那个画面。

当然，江阮之所以这么坦然，是因为他真的赢了，将陈京观赢得很彻底。

在陆栖川死的那一日，他给元家和陆家埋下了最后一个雷，至此，他毁掉了所有人。至于那些雷会不会爆，最后又有几人丧命于此，江阮从未如此自信。

人或许能逃得过天命，但一定逃不过人心。

剩下的路，有他没他都一样。

倒是陈京观，他又成了唯一的意外，他没有走上陈频的老路，不用再走一遍君臣离心的结局。

而江阮选择放过他，也选择了认输，他觉得自己还是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但他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