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越山河(71)
我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生,不希望它生在走不出的山里,不希望它重蹈我和阿姐的覆辙,不希望它睁开眼看到的是这样荒谬的世界。
但我没法改变什么,他要孩子,阿姐能生孩子,仅此而已。
世界并不公平,从来没有公平过。
-2012年3月5日-
惊蛰,闪电划破天空,乌云笼罩天穹。空气潮湿,头顶的雷声使人喘不过气来。
阿姐一夜未睡,她一躺下就烧心,只能坐在床头,不时扒到边上,一阵阵干呕。
雷响了多久,她就坐了多久。我睡在她身边,本想一直陪着她,不知不觉间却在伏在她的腿上睡了过去。
直到天缓慢地亮起,屋外公鸡啼鸣,我才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便是阿姐疲惫的脸。她的脑袋歪在一边,眉毛仍未舒展,挤在脸上,像两条快要相会的毛毛虫。
我坐起来,一手垫在她的脑后,小心翼翼地让她平躺。
她仍旧睡着。我伸出手,用指腹一下一下地抚平她脸上的褶皱。
抚平,皱起,再抚平,再皱起。我重复着没有意义的动作,静静地端详阿姐的脸。
阿姐的脸比从前光滑,可是嘴角的笑意已消失不见。
她太累了。白天要干活,晚上睡不好,食欲衰退到连半碗饭都吃不下,而且很快便会将它们全都吐出去。
阿姐肚子里的,是和我同属一脉的血亲,我没法爱它。
可我不希望它消失,因为那会给阿姐带来更多的痛苦。
我只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它快点出生,快点长大,快点懂事,不再需要谁来照顾。
书里总说母亲伟大,总是歌颂母爱,可若换作他们自己,是否会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呢?
如果孕育的代价是折损另一个生命,那么怀孕本身是否值得被如此歌颂呢?
这不是现在的我该思考的问题,它们离我的世界已经太远,不论结论如何,都是徒增烦恼。
现在的我,只希望阿姐的痛苦早点过去。
-2012年4月20日-
今年的雨水格外丰沛,从惊蛰到谷雨,一个多月里只见过两次太阳。
今天是第三个晴天。我把椅子搬到太阳下,铺上薄毯,让阿姐坐得舒服些。
他不让阿姐再做竹编生意,很快也不再给大门挂锁,随着阿姐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他对我们的约束也在一天天放松。我仍然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或许这个孩子让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做父亲了,以孩子的视角肆意活了四十年的他终于醒悟过来,要好好挣钱了。
或许吧。虽然希望微小,但总要相信。
阿姐的肚子已经有了明显的隆起,书上说,这时候的孩子已经有一个苹果大小了。
我将手搭在她的肚皮上,肚子随着呼吸平和地起伏着,完全想象不到此时的内里竟潜藏着一个已成型的生命。
它让阿姐夜不安眠,让阿姐不思茶饭,让阿姐日渐消瘦,仿佛一只寄生兽,蚕食着她的血肉。
奇怪的是,从前妈妈也怀过孕,我的记忆中却并没有留存她的这些变化。
与其说是我长大了,不如说,因为失去过,所以懂得了反思。
我的妈妈也是经历过相同的折磨才生下了我。当她怀上我时,她会想什么呢?我想,她一定憎恶过我,视我为耻辱。她或许尝试过扼杀我,用尽手段摆脱我。
我的出生是一场暴行的见证。有人说,孩子是无辜的,可以这种方式得来的孩子,作为罪恶的成果降生的孩子,真的完全无辜吗?
我讨厌孩子,不仅因为它给母亲带来的痛苦,更因为厌恶以如此途径获得生命的自己。
太阳消失了,空气又变得潮湿,我呼吸不过来。
-2012年5月20日-
出去捡柴火,远远看见一朵很艳丽的花。走近才发现,那花是长在一个无名坟墓前的。
风雨反复冲刷,几年前高高隆起的土堆变得低矮了许多,或许曾经有过墓碑,但如今已不知姓名。
这样也好。因为若有墓碑,一定会写着她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现在,她只是一缕没有牵挂的孤魂,她可以是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人。
阿姐的口味变了,从前她爱吃辣,如今则闻不了一点辣味,连尝到菜里的姜味也会反胃。
他很讨厌阿姐在他面前干呕,却碍于她的身体不敢对她动手,于是每次都摔筷子走人,自己回屋里生闷气。
我很乐意见到这样。
忽然对这个孩子有了一丝的感谢。哪怕明白他并不真心爱护阿姐,只是把她当做承载孩子的容器,但在此时此刻,她们是一体的,他对孩子好,也就是对阿姐好。
这是一种精神胜利法,是在逃避现实,扭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