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夜莺不来(83)
她穿黑色的羊绒大衣,长款的,把大半个身体都裹进去。她步伐急促,后来甚至小跑起来。一团黑影变远变小,再慢慢地浸入黑色的夜晚中。
池晏舟将身体靠回柱子边,掏出一根烟来,按下打火机,几次却都没有点燃。最后将烟捻在掌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在年前,他见过她一次。
那时他父亲的升迁正在公示期,他被勒令天天回家,无事不许出去鬼混,连车都不能自己开,以免出了问题,被人抓住把柄。
那天下午,他送陈佳佳去录晚间新闻,回去的路上便叫司机围着城市随便绕几圈。他不想那么早回去。
北京冬天的傍晚,落日橘黄色,光秃秃的柳枝随风摆动,很多人站在桥上拍夕阳。
车开得慢,他坐在车里,透过暗色的玻璃往外看。一窗之隔,两个世界。热闹都是外面的,他只是一个看客。
也不知是不是天注定,他突然往另一个方向瞥去,便看见了于乔。
她穿米白的运动装,头发高高挽起,在洒满金色落霞的湖边公路跑步。
眼前似乎有一台数码相机,快门轻点,自然对焦到她的身上,周围一切都模糊。
只看见锐利的轮廓,迎风奔跑,路过大片的色块。她身后一闪而过的,或许是橱窗,站牌,一只立在枝头的麻雀。
整个背景都虚化,只有她清晰至极。
从前他总是觉得于乔和安妮是很像的,尤其是侧影,眉骨优越,鼻梁高挺,像简笔画勾勒出来的,就连后脑勺的弧度都相差无几。
但那天,隔得那么远,他却清楚地发现,其实是不像的。可到底哪里不像了,他也说不清。
或许安妮每次失恋后都是痛哭泪涕,不像她活力四射地跑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当初她走得太干净利落,连一句解释都没要,不知道到底是性格洒脱,还是他无足轻重。
他突然觉得不舒服。
司机听了他的吩咐,开得更加缓慢,惹得后车骂声连连,最后干脆停在了路上。
他下了车。
两人之间,隔着川流不息的车,宽阔的柏油路,路中间的隔栏,路上卖气球的小贩,路边的光秃秃的柳树。
她的那边,有个小孩的气球飞了。粉色的佩奇被风一吹,就要往远处飘去。她三两步跑过去,用力向上一跃,伸手抓住了气球。她弯下身子,把那只丑陋的吹风机小猪还给了小孩,眉梢都带着笑。
她什么首饰也没戴,连一个小小的耳钉都没有,但夕阳的光影是最美的装饰,落在她的脸上,微微地晃荡。
没有天桥,也没有人行横道,他无法越过那条马路。
连池晏舟自己都说不清,那天为什么会下车,为什么会在那儿站了许久,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直到夕阳完全没入城市的高楼大厦里。
一阵晚风,他摊开手 ,一小片夕阳落在了掌心。
今夜,夕阳变成月光。
他攥紧手心,握住了这片光。
……
于乔走得很快,仿佛一个逃兵。
他似乎有种天然的让人铭记的能力,连身上飘来的熟悉的清香也叫她心惊动魄。
她无法与之坦然地站在一处,尤其是心智脆弱的夜晚,总让她不自觉地回忆起往日,黑暗中的皮肤、触觉,还有一声声温柔的安抚。
那些想要遗忘却无法遗忘的记忆,就在他貌似深情的眼神中,决堤而来。
但或许是女人的天性,她总是能从细微之处察觉到异常。
譬如他左手无名指上那一环冰冷的银色。
还有什么好寒暄的呢?
毕竟真心实意地喜欢过,最好的结局应是互不打扰,杳无音信。
已经跑了很远,她撑着膝盖,堪堪喘一口气。
会议中心的旁边是仰山公园,奥林匹克公园,再远点是东小口森林公园,皇城通往自然的中轴线上,夏日绿树成荫,而初春的夜晚,黑色的枯枝,仍旧萧条又冷清。
平息之后,她选了一个石墩子,坐在上面,面无表情地等车。
远远的一辆车行进而来,车型和牌照都是陌生的,但她心里却莫名一紧。
果然,车在她面前停下,后座车窗落下一半。黄黯黯的灯光里,池晏舟面色更加晦暗,似乎有种强烈的表情,但于乔读不出来。
他说:“上车。”
于乔站定没动,脚下的投影好似一团沉重的悲哀,将她的足底紧紧地粘在原地。
像是受不了这长久的沉默,池晏舟眉头皱起来,又说了一遍:“上车,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