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姮在帐篷里点灯熬夜与医馆商议解决对策,林评和思庄站在外面,看到她忙碌的身影。
思庄用她独有的无忧无虑语气道:
“月姮阿姐变了好多。”
确实,她不再是昔年懵懂无知的孩子,如今作为一方统帅,肩负着数万人性命,甚至整个王朝的前途和她的个人命运紧紧绑定。
只一个简单的影子,只几句从里面传出的含糊不清的话语,林评都能听出里面的坚定和果决。
月姮变成了她一直想成为的人。
他从腰间拽下巴掌大的粗糙瓷瓶,瓶身上只一朵桃花,灼灼盛开。
林评随手一扔,瓷瓶便稳稳落在帐篷口,无声无息。
“走罢。”
他说。
思庄跟随他的脚步离开,好奇道:
“不当面与她道别吗?她知道会伤心的。”
迟早都要伤心,不如不见。
思庄不太懂,林评也不解释。
待到鸡叫三遍,月姮疲惫的揉揉眉心,亲自送医官出了帐篷,在门口发现那个瓷瓶后,便明白先生来过了。
这种瓶子,还是当年先生带她们一起尝试烧制的,烧了许多天,最后也只有这一批成型了。
出窑当日,恰逢桃花盛开,整个桃村都被花香包裹,先生高兴的带着她们一群小孩子取了桃花酿酒,装在那批瓷瓶中,埋在院中墙角树下。
先生当时说:
“这酒不一定好喝,但一定很好笑。倘若日后你们喝到的时候,想起今时今日之情景,胸中定然十分欢喜。”
月姮稍微用了点力,将塞子拔下来,清幽的酒香扑鼻而来。
仰头尝了一口。
不仅好喝,还很好哭。
她想,先生竟也有说错的一天。
林评不知道他在别人心里是个什么形象,但要是知道他在月姮心里竟然是无所不能的,定然也会压力骤增。
这天,思庄忽然用非常霸总的语气问他:
“还满意你看到的一切吗?”
事实上,林评说不好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历史的发展有其必然性,因为他的强行介入,百姓死于饥荒的人数大大减少,火器的提前出现,冷兵器时代跑步进入热兵器时代。
朝廷设立的研究火器的部门,经费逐年递增,是一笔大到让人咋舌的开支。
但他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所以统治者自有他们的考量。
当初他叫人在桃村,在上党,在长平开设识字班,提高平民认知。
可在先后两代秦王看来,他这个做法无异于自寻烦恼,会给统治者的统治大大增加难度。
百姓只有在无知,弱小,混沌的时候,才是最好管理和愚弄的。
一旦民智开,百姓有了私心,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琢磨统治者的每一条政令对他们的伤害,想明白他们不过是统治者维持高高在上的工具,进而考虑如何反抗。
就会对统治带来极大地阻力。
而林评主张的,让百姓不断读书,不断交流,不断碰撞,不断思想解放,就是这样一条开民智的正确道路。
所以,无论是上一代秦王,还是如今的太子嬴政,打从心底不赞同他的这一举措。
他们坚持认为,人分三六九等,否则便是从根本上斩断了他们皇权至高无上的根基。
如果众生平等,秦王岂不是和乡野田间随便一黔首无异?
所以,林评也不确定,他提出的一系列举措,在被统治者有意识的筛选执行后,究竟是对这个世界占据大多数的普通百姓而言,是好还是不好。
是帮助统治者加强他们的统治,更加奴役百姓。
还是在百姓心中埋下了可以奋力一击的火种。
如今,林评看到的境况,有点畸形,但好在历史自会进行调节。
思庄听他讲了许多,最后做出总结:
“因为你见识过更好的国家,体会过更好的生活方式,所以觉得这里哪哪儿都不如意。
但是出去打听打听,不管是你所谓的统治者,还是那些普通黔首,十个里有九个都会认为如今的生活远远好过以往。
剩下那一个则是被严重侵犯了自身利益,做鬼也无法与你和解之人。”
林评一愣。
他竟被思庄说服了。
或许,历史的发展都有其必然性,他自认为是个胡乱指挥的外来者,可在历史中,注定要他掺和其中,他只是其中微不可查的一份子。
如此,尽管还是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
但,就这样吧。
最后看一眼这里纯粹的天空,带着思庄回到别墅。
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靠在厨房琉璃台上,问思庄: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思庄,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