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盼着多多随葬,到了那头也能继续富贵荣华,马服君能看透这层迷障,属实难得!”
赵豹神色复杂,他自认为子孙也做不到这个地步的,但不妨碍他认为对方敢豁得出去,是条真汉子,因为马服君还留了话:
“叫子孙日后给他准备的祭祀品,只每年一副小牢足矣。”
林评知道,如今的祭品分大牢和小牢,大牢是牛羊猪各一头,小牢则是羊和猪各一头。大牢专为天子祭祀,旁人不得擅用,小牢根据自身情况使用,马服君的身家,日日换新鲜的都使得。可马服君提出如此要求,难道能是为了自己?
“另外,不叫活人殉葬,不叫拿人祭祀。”
林评有一瞬间的怔愣,这遗言简直是在挑战贵族们敏感的神经。他深深看了赵豹一眼,同样压低声音道:
“既然您能将此事告知于我,想必是决定尊重马服君的选择,那还请您继续保密,此事出得您口,入得我耳,再不可告知第三人。”
若是从其他人嘴里泄密,他就管不着了。
至于林评如此叮嘱的原因,是据他所知,在很长时间内,对贵族而言,坚持人殉和人祭,有他们不可放弃的理由。马服君的遗言传出去,定然会在贵族中间引起轩然大波,赵括怕是应付不来。
从这一点上来讲,马服君若真为了子孙着想,便不该留下这种遗言。可见在子孙之外,马服君还有他自己的坚持,这让林评打从进了这座宅子便沉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林评惊讶的是:“如今还有人祭吗?”
赵豹颇为晦气的嗨了一声,只道:
“人力有穷尽,人力所不能及时,便总想求得上天垂帘。”
林评沉默了。
人祭,是将活人当做祭祀品,给上苍和去世的祖先献祭,总归是想求些甚么,类似于恳请上苍和祖宗保佑风调雨顺,保佑子孙安康,保佑江山永固,保佑出征顺利。
贵族们朴素又残忍的认知里,求人办事,要给人送礼,同样的道理,求去世的祖先和上苍办事,也得给人送点礼,其中最贵重的礼便是活生生的人。
将人和三牲放在一起当祭品用做祭祀,因而人祭也叫人牲。而三牲在祭祀礼仪结束后会被参与祭祀之人分而食之,寓意得到了祖宗和上苍的赐福,人牲也是同样的待遇。
于是从这种层面上来讲,人,自来就有吃人的习惯,是真正意义上的吃进肚子里。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周文王的祖父在投靠商朝后,主要负责的就是替商朝抓捕运送每年祭祀需要用的人牲。后来,纣王命人将伯邑考做成人牲,考验其父忠心,其父姬昌为表对商纣王的忠诚照样吃掉了儿子血肉做的人牲。
往前数几百年,小事用奴隶祭祀,大事用贵族祭祀的血腥习俗一直延续到如今。有蒸熟的,有烤熟的,有打死的,有灌水银脱皮的,死法之残忍,不可想象。
林评看过《竹书纪年》,经过他的大致推测,自周文王制定了翦商计划,一直到周武王姬发实施计划灭商后,命人在周庙举行了盛大的“燎祭”向祖宗汇报计划成功的好消息时,要将玉器锦帛和祭祀品全部放在柴堆上焚烧,其中大量的人牲都来自被俘虏的商人。
直到周武王姬发去世,他儿子继位,由他弟弟周公旦主持朝政,才禁止人祭。自此,牲畜祭祀逐渐取代人祭。
没成想,还是有人在偷偷的搞这一套。林评有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因而,他问赵豹:
“而今连人祭都不可避免,那人殉就更肆无忌惮了吧?”
赵豹知道林评嘴严,不介意向他多透露一点,压低声音道:
“人祭还得偷偷摸摸做,免得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但人殉自来就没断过,瞧先生这表情,也是信儒家那一套,听不得这些罢?
跟先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儒学即便在民间传播范围广,影响力大,一度成为显学,可不论是孔子还是他的三千弟子,周游列国,从未被国君重视,无功而返,那是有原因的。先生若想入朝为官,不论在哪个诸侯国,万万当心呐!”
林评被赵豹对孔子精准无误的评价逗乐了。
孔子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极力想恢复礼教,这个礼是依托周礼而存在的,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他想恢复周礼。可周礼对诸侯国的国君有超乎寻常的严酷管辖。
当时周天子已经名存实亡,诸侯国国君头顶没了事事都要插手的婆婆,不知有多自在呢,孔子忽然冒出来说他想重新依靠礼教恢复周天子对诸侯国的管控,诸侯国国君能乐意重新戴上脚镣才怪。
各位国君听了他老人家那番言论,没直接把人打出去已经是极力克制的结果了。何况他老人家还主张以仁治国,以礼治国,以德治国,要求国君做个仁人君子,道德模范,爱民如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