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292)
但燕军——却已经精细布防,沿着三百里边境线逼近,黑云压城,阴森诡谲之气浓重,仿佛是群死过一次、獠牙血口的猛兽,刀剑寒光在手,可怖的不敢叫人多看一眼。
帝王云淡风轻,并不以为然。
他被仆从引到“凤鸣宫”去,甫一进门,便开始打量这座宫殿,不过一字之差,仿的倒是甚像,秦诏仿佛怕他认床似的,特意做足了准备。
燕珩靠在那儿轻声叹气的时候,把秦宫的小仆子吓得不轻,忙凑过来问:“太上王,您可需要什么?小的这便去准备。”
燕珩对自个儿年纪轻轻做了“太上王”感到荒唐,好笑道:“你们秦王,叫你们这样称呼的?”
小仆子生怕自己说错话,忙跪下去:“满秦国上下,都知道您是大秦的太上王,更乃天子。小的不懂事,不知如何称呼更好,还请您示下。”
燕珩摆摆手:“罢了。”
瞧那副惶恐的样子,仿佛自个儿可怖,吃人似的,也不知道秦诏是怎么跟旁人说的。
——您是不吃人,可您的燕军吃人啊。
头一次不顾群臣阻拦、强行出宫的人,被这一路盛夏的风吹拂着,心底生出分外异样的感觉。他捡起外头桌案上搁放的战报册子读了一会儿,又哼笑:这小子粗心大意,竟也不怕自个儿知道机要?
说实在的,秦诏不怕,他要天下平定,更信他父王是个明君,若是他敌不过那位,叫人捉去,也没什么二话。
再若是不怕他父王的兵马,秦诏更是什么都不拘;那位要他的命,他都得递上脖子去。
燕珩如今,也不全信他了。
这小子到底生没生二心另说,只要兵马握在自己手里,一切便无可忧虑的;眼下犯愁的,不过是要不要杀他,要不要夺回来的区别。
杀他吗?
那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崽子,他舍不得。
燕珩想,将人捉回去,好好教训一顿,便算了,燕宫那样阔大,临阜也不错。拔掉他的獠牙和利刺,叫人守在自个儿身边,最好。
可他也知道,秦诏骨子里野性难改。
他还那样年轻、满腹都是少年人未竟的高远理想,不管是做侯爷、做东宫,还是做秦王,都必会费尽心机、寻着机会翻身……
那不如,干脆连秦土也不给他留。
什么名分都不给,只许他伴着自己便是。
因一路纵马疾行,燕珩实在倦了,左思右想没大会,便倚靠在那里小憩了一会儿。殿里熏染起来的香,同燕宫里一样,他倦倦地阖上眼,仿佛在秦与燕的幻境之中,做了个红尘迷梦。
谁都不敢打扰这位天子,就连秦宫里被热风吹落的花瓣,都得轻下去三分动作,如若不然,他们秦王是要问罪的。
临近日暮,燕珩察觉唇上一点痒。
他睁眼,却只瞧见秦诏跪在榻前,含笑看着他。方才那点痒和温热消失不见,仿佛错觉。可燕珩总觉得,那小崽子偷亲了他。
——“秦王作甚?”
秦诏道:“父王,我来请您用膳,您瞧,外头天色昏黑,再不能睡许久,我怕您饿着。”
燕珩撑起身来,声调冷淡:“用膳倒好,只不过,秦王也要顾忌君臣有别,注意自个儿的称谓。”
“父王……”
“什么父王?自打秦王举着剑刃,强闯出燕宫之时,寡人便没有这样的孩子了。”燕珩坐起身,雪白的锦袜踩在他膝上,“秦王为质七载,与寡人恩情十载。现如今……”
他俯身,指尖落在秦诏脖颈上,轻轻抚摸着那道细小的疤痕,复又轻笑:“秦王将这恩情还干净,狠心自刎也要逃脱寡人,便是一刀两断,再没什么父子情了……”
秦诏察觉脖颈上的痒,却不敢动弹半分:“恩情,还干净?”
“嗯。交还玺印,随你想去哪里。寡人便当,从不曾疼过你罢了。”
燕珩欲要收回手来,却被人擒住手腕,秦诏神色比黄连还苦:“燕珩,你不要这样说,求你了,玺印我可以给你,你也可以再捅我两刀解解气,只是,你不能这样污蔑我的心。”
“你知道的——我逃出去,是因为有别的道理。”
燕珩审视的目光锐利:“什么道理?夺了天下,反过来,要逼寡人将燕国江山也送你?”
秦诏道:“不是,我不是……不是只想要天下。我不想那样逼你,我不会的,燕珩,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