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54)
偏偏这位帝王神色克制,口中教训道:“叫寡人看,画的却实在不怎么样。再者,寡人何曾允过他?未经应允,并非画师,却私藏君王画像,此乃重罪——他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小的也是才知道。”德福忙道,“宫里的画师们,每年也当献画——兴许不是私藏。公子毕竟年纪小,可叹遭人欺凌,只有王上那样仁慈待他,必是心中欢喜感激的。”
停顿片刻,德福又道:“如若不然……王上,您可要去扶桐宫问罪?”
台阶搁在人眼皮子底下,“问罪”这个名声真真儿的好。
果不然,燕珩轻“嗯”了一声,道:“是该问罪。”
问罪的轿撵很快就到了扶桐宫。擎着伞柄的仆子往殿外退下,禀告的人便赶着去通传,“公子,王上到。”
秦诏从床上艰难爬起来,往地上扑跪的时候,又伤了手,不由得一面嘶声,一面请安,“秦诏叩见……王上。”
那话说出来,差点将他父王进殿门的金靴绊倒!
燕珩:“?”
德福:“……”
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还不等问罪,又新添了一样火气;惹得这位帝王甚不满,不悦地挑了眉:“若是寡人没听错的话?——王上?”
秦诏咬了咬唇,带两分犹豫。
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是。秦诏惹是生非,害您担了这‘子不教’的过错,是秦诏不应该。您既要秦王来领我,那我又岂敢再‘明知故犯’。只求……只求王上,原谅我这一遭。”
两个脸蛋因肿胀,显得胖鼓鼓的。才说这话,眼底就蓄满了泪,瞧着可怜。
燕珩嘶了口气。
“起来。”
秦诏问:“那、那您原谅我了?”
还没问罪呢,倒先原谅了人一遭。
燕珩只好睨了他一眼,轻哼,“若是真想撵你走,才头一日,便叫秦历来领人了。依寡人看,你这是埋怨寡人罚你,心里愤懑不满罢了。”
秦诏忙改了口:“父王,我没有——我只怕父王再不要我了。”
“日后再不乖乖的,只顾惹是生非,寡人必不要你。”
他父王说“日后必不要你”,这话转个弯儿想,便是“如今要你”。
秦诏这才敢出声:“是,谢过父王。”
燕珩发了善心:“起罢,别跪着了。”
秦诏听话地起身,得他父王应允依靠在榻上。
因秦诏先发制人,将那“罪责”噎回去,燕珩这一趟,倒成了“探望”。
越看那伤处,越重。
燕珩不知心底作何感想,只盯着那渗出血痕的手看。
沉默片刻后,他将目光掠过人脸颊,似带了点儿不悦,“好端端地叫你去读书,不见学问长进,倒惹出一堆乱子来。亏你虚长燕枞两岁,竟同他计较。”
秦诏垂下眼去压低,只乖乖点头。
仆子们递了椅座近前,又奉了茶。燕珩便稳坐赤木鹿倚,拨弄茶杯瞥着一层浮沫,在茶香热雾里沉默。
“偏不知哪里的缘由,又将卫抚引去。”燕珩终于出声,问道,“那手背,可是他伤的?”
秦诏轻声道,“是。可……”
“可什么?”
“偏手心里,更痛。”
“……”
旁人打的不算,只有父王打的才算痛。
——这是埋怨他不疼人。
燕珩仍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淡冷笑道:“如今这等行事,知道痛楚,才算好。惹是生非——你也合该受罚。”
秦诏睁大双眼:“纵我有错,可燕小公子那等狂言,您却不罚他?”
燕珩淡定饮茶:“不罚。”
滔天的委屈来得猛烈。
“我平白挨了人欺凌、又遭了卫大人一刀,还挨了父王的打。兴许秦人在这燕宫低贱,比不得未来的小主子,便罢了,竟连公道都论不上。”
秦诏仍垂着眸,一句比一句哽咽,伴着那委屈,有珠玉似的泪,琳琅往下落。
比外头的雨都急。
帝王睨着,虽面皮儿上平静,心窝却潮湿,只得抛下一句冷哼。
“哦?那方才,怎么那样爽快地认错?”
秦诏不吭声。
外头他父王说一不二,他父王说他错,他不错也得错。
可他心底不认,不从,不服。
燕珩搁下茶杯,“怎么?你倒不服气?”
秦诏抬了眼,睫毛上挂着一串泪,问的话却不在自个儿身上。那点委屈越发显得别扭,似乎在跟人确认:“父王,你当真要让他做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