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81)
[抱抱我……]
那样恳切地祈求,倏然掀开记忆的阴影。
这位帝王忽忆起来。
那年自己害病、也是生了热,趁仆子们不注意,便一路小跑奔到扶桐宫去了。他跑了许久,热的头上生了一层细汗,连后襟都濡湿了。
他扒着殿门向里望。
殿里冷清,玉夫人就那样静静地回看他。
——隔着两道殿门。
那年燕珩七岁,既没有唤母亲,也没有露出一个笑来。
他只是垂低眸光,拿金靴碾磨着落在地上的一片海棠花瓣,寂静到能听见风声自身体里穿过。
磨蹭许久,他才用一种奇异地、甚至含着期盼的声音,对那位夫人说:“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玉夫人只是微笑:“你是东宫殿下,要讲规矩。”
燕珩听见自己骤然冷下去的声音……
他说:“本宫是太子,本宫命令你——抱抱我。”
玉夫人仍旧摇头。
被人拒绝之后。
燕珩不肯走,只是用一种冷漠到近乎怨恨的眼神盯着她,不发一言。
——那日,他是被燕正亲自抱回去的。满宫仆从惊弓似的跪下去,而后,东宫便围满了嘘寒问暖的夫人们,心疼的几度落泪。
然而燕珩没哭。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扶桐宫。
直至玉夫人死。
他没有再去找她,她也从没有抱过他。
似乎回忆太过幽邃久远,携裹着岁月,在他心底吹起陈旧的风来……以至于燕珩沉默了许久,方才垂下眸光去看秦诏,神色复杂。
秦诏见他不说话,便轻声问道:“父王,您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终于……
燕珩伸手,将人捞进怀里,声息淡地像叹息一般:“扶桐宫,以前是我……”
他将‘母亲’二字咽下去,改了口道,“以前是玉夫人的宫殿。寡人知道,扶桐宫离金殿很远,离东宫……”他缓声道:“应该……应该也很远吧。”
因为远,所以,玉夫人才从不会去看他。
在少年人眼里,这样的“远”压在心底,是午后奔逐到满头细汗也无法再跨越的距离。一如远远地微笑、远远地金碧辉煌的冰冷宫殿。
秦诏窝在人怀里,轻声问:“父王……玉夫人是谁?”
“是……”燕珩顿了顿,微笑道:“是我父王的一位夫人。她很美,但去世的很早。”
“父王,我只认知一个夫人,那就是我母亲。她也很美丽,也很早便去世了——发烧的时候,我母亲总会抱着我。父王,我偶尔会很想她。”秦诏拿额头蹭他肩窝,道:“父王,那您的母亲呢?”
“寡人……”燕珩哑声道:“寡人没有母亲。”
人怎么会没有母亲呢?
但秦诏没有再追问,他浑身发烫,烧得难受,此刻便抬起脸来,深深地盯着他:“父王,我也没有母亲了。我只有您。——父王,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燕珩应他:“嗯?”
“父王,你若以后不喜欢我了,能不能别赶我走?或是有别的公子了,能不能别撵我回秦宫?我必会乖乖听话的,绝不敢再给您惹麻烦了。”
“还有,以后……我长得再大些,就更不怕去见父王的路远了。”
帝王微笑不语,眼底一弯月光湿痕。
“父王,我不怕路远。”
“父王,我有点冷。你再抱我抱得紧一些,可以吗?”
“……”
燕珩抱住人,轻轻地拍着秦诏的后背,算作安抚。他唤人递了酒水来,拿软帕沾湿擦过一小片胸膛,又去擦脸。
秦诏被酒水熏得软乎乎的。
没大会,仆从们回来,将凿好的细碎冰块搁在玉瓷碗里,哄着人狠敷一遭、又吃了两次汤药,才算完。
那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月明中宵。
燕珩伸手摸摸人的额头,发觉热度渐渐地消了下去。
他不放心似的,又唤医师来诊脉,直至确认这小子躲过一劫。他面容上虽瞧不出喜怒,心底却实在地轻松了一口气。
又安置一会儿,眼见秦诏也安稳睡过去了,他方才将人轻放在榻上。
燕珩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沉默少倾,方才朝外走去。
“德元,定要仔细照看好人。”
“才睡的安稳,不许闹出声响来惹他,明早更不必提奉茶之事。”
德元忙称是。
燕珩缓步朝外走,才一脚踏出殿门去,榻上才睡下的少年就睁开了眼。秦诏强撑身子想爬起来,因望住人离开的背影,一时蓄了满眼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