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尽残阳(99)CP
闻确放下始终抵在额头的手掌,通红的眼睛看向司机,却又无奈地偏过头去。
他连呼吸声都在颤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他们说,这么多年,教练一直在找我。”
司机不知道他说的教练是谁,但是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都是相似的,他知道,闻确说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但是以他那个臭脾气,要是他还活着,肯定不承认找过我。”闻确哭着笑起来,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笑,“你说这么多年都找不到我,为什么偏偏今天就找着我了,为什么偏偏就是今天……”
司机叹了口气,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劝闻确。
是啊,怎么偏偏就是今天,怎么找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偏偏就自己死那天找到了。
他活了五十多年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为什么命运就这么喜欢捉弄人,为什么怎么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在脑海里东拼西凑,最后勉强想出来一个,可以安慰闻确的话。
“好歹能见他最后一面。”司机打开车窗抖了抖烟灰,“去吧孩子,去告诉他,你回来了。万一能听见呢?”
闻确看了眼殡仪馆的大门,来来往往好多人,他不敢细看,生怕看到什么熟悉的面孔。
他用手掌囫囵地擦去了眼泪,好像这样就能把难过和伤心都擦去似的,但是眼泪又涌起来,他还是带着泪水,从车上下来,走向殡仪馆的大门。
刚下车,闻确就拉高了衣领,把大半张脸都没入衣领中。
第三次踏入殡仪馆,先前两次的场景立刻历历在目。
人是怎么被血刺呼啦拉进殡仪馆的,迎来送往的那些人是怎么哭的,二十出头的他是怎么把那两罐骨灰抱出来的。
那一切从开始到结束都极为短暂,人进去的时候还是个能抱动他的人,出来就是一抔他能端在手里的白土。
其实到这他就不行了。
眼前的种种都变得极不真实,就像一场正在做的梦,而现实世界里,他坐在焚烧炉外,看着他父母的名字一个又一个亮在焚烧炉边的屏幕上。
然后他又看见郑云和闻风行赶到他身边,佯装打他几下,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几点了还不回家。
他刚想抬手摸摸他们的脸,即将触碰道德那一刻,两个人又化成两抔骨灰,散开又坠落在地上。
于是他又蹲下去要捡,突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宋文进,闻确在市队时候的教练,仍然穿着他最常穿的那件军大衣,抓住闻确的手腕,然后操着他那被烟熏哑的嗓子说,“你在干什么?”
闻确说,“我在捡我父母的骨灰,你没看见吗?”
宋文进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哪里有骨灰?”
于是闻确再定睛一看,原来地上什么也没有。
他抬起头,宋文进也不见了。
老头的皱纹多了一点,被印在了黑白照片上,竖在他的面前。
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架起来,全身的力量都压在别人。
闻确偏过头去看,左边是一个看上去三四十岁的男人,右边是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女人。
他们架着闻确,要把闻确往棺材那里拖。
闻确整个人已经失力,拼命地发抖,眼泪麻木地从眼睛里淌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每落下一滴泪,他就觉得更冷一分,然后更加颤抖。
“孩子。”右边的女人开口了,她眼睛也肿得出奇,嗓子也嘶哑,“孩子,你看看你教练,你看看他……”女人越说越崩溃,“他找了你十几年,你怎么就不出现?”声音接近嘶吼,“他让你看看他,你看看他!”
闻确感觉右肩越来越沉,女人失力地扯着他的胳膊,三个人扑到棺材边上,闻确自十一岁离开省队后,至今十七年,第一次看见宋文进。
他刚出事那阵,郑云回家说,在路上碰见了闻确小时候一起训练的同学,说宋教练听说了闻确的事。
再后来他就听说,宋文进不当教练了。
闻确发抖着站起来,探头看见灵柩里的宋文进——
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腹部高高地鼓起来,两颊深深地凹下去,全身除了腹部,都是皮包骨头。
闻确想起郑云那时候也是这样,两个眼睛凹进去,鼻子和嘴巴凸出来,全身就剩一层皮勉强连着骨头,他握着她的手,就像是握着几根枯骨。
“教练……”闻确还记着司机说的话,万一还能听见呢,“我来看你了教练。”
灵柩里的人静静地睡着,没有和以前一样揶揄他,“你个臭小子还知道来看我。”,只是静静地睡着。
闻确知道,再过几分钟,他眼前这个人,也会和他父母一样,被推进那个熔炉,变成一抔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