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陛下柔弱不能自理(57)
“卫叔,你恐怕还不知,大兄已经知道我在京口了。”少年平平静静地道。
“什么?!”卫修一窒,胸腔内顿时燥痒难忍,又剧烈咳嗽了一阵,才喘着气急问:“大殿下是如何得知您在京口?”
“我亦不知。”少年摇摇头,“只是在药铺打听到消息,说北羯军不日即将抵达,京口封城,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死鬼朱化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随口放出去的假消息,竟歪打正着碰上个真的!
谁能想到那北羯六皇子真在京口,且一度就在裴七郎和朱化的眼皮子底下。
这少年正是陆石,自那日与苏蕴宜不欢而散后,他便脱离了裴七郎的队伍,独自寻到安插在京口的手下卫修。原打算就此离开京口回返北羯,谁知恰逢流民军与京口守军混战,卫修又突发重病,一拖二拖,竟耽搁到现在。
室内冷寂一片,只剩下卫修“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而已。
“殿下,决计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陆石只觉手臂一紧,是卫修猛然抬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胳膊,“锦朝军队无能怯战,不堪一击,若大殿下破城而入,殿下恐难逃一死,还得趁着现在前军未至,远远避开了大殿下,直接北上回京才是!”
陆石面露动摇,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供案上一块漆黑的牌位。卫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牌位上用金漆写着“先舅宣城郡守王复”。
“王太守抚育殿下数年,自是对殿下有大恩。正因如此,王太守蒙冤而死、暴尸荒野,殿下才不顾自身安危,潜入锦国腹地为王太守敛尸下葬,如此也算全了你与王太守一世舅甥情。”
卫修皱着眉耐心劝道:“可如今大难当前,殿下当以保全自身为重,而非顾虑一块牌位,若王太守在此,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陆
石听了,却摇了摇头,面对卫修询问的眼神,他欲言又止。
他该如何开口呢?说方才看着舅舅灵位的时候,想的却是另一个人,他想牵着那人的手对舅舅说:舅舅,我有心爱的人了,她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
陆石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如今城门紧闭,要如何才能离城呢?”
“这个殿下不必担心。”卫修说:“我在此经营多年,与楼登手下一副将颇为熟稔,只消奉上多多的金银,他自会为殿下打开方便之门。”
“好吧,你且准备起来。”
卫修见终于说动了主子,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小主子起身,又戴上了斗笠,他心头一急,“殿下,你又要去哪里?!”
陆石回头,斗笠下那双眼眸如寒星明灭,“我要带一个人走。”
夯土的裂缝像干涸的河床,裴七郎将手掌贴上去时,簌簌落下的土渣混着草屑,在他掌心堆成小小的坟茔。他眉头紧蹙,叹息着摇头,“灌糯米浆。”
话音落下,三个赤膊的汉子立刻抬起陶瓮。浓稠的浆汁从瓮口倾泻而下,顺着裂缝渗入城墙肌理——这是用糙米混着猪血熬制而成的,黏性远不如当年建康城修太极殿用的三蒸糯米,但已是流民们难以享用的珍馐。
此刻,他们眼睁睁看着它融入城墙,却只能竭力咽下唾沫。
城墙垛口处,几十流民正聚在一处编竹蒺藜。新砍的毛竹劈成四指长的尖刺,用草绳扎成狰狞的球状。再将铁水浇在竹刺上,冷淬时腾起茫茫白烟,在垛口氤氲开一大片。
而城墙脚下则支起了十几口陶瓮,里头正咕噜咕噜冒泡,粪水混着毒芹草翻涌,恶臭惊飞了栖在尸堆上的乌鸦。
一个瘦弱的流民挑着两担夯土正勉力登上城墙,被这金汁一熏,不禁头昏眼花,脚下一软,满满两担夯土散了一地。
他缓过神来,见裴七郎竟就在几步之外看着自己,登时大惊,双膝跪地不住磕头,“求郎君饶命!小人实在是累得狠了!小人这就……”
肩膀忽地按上一只手,温和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妨,既累了,便歇着吧,这里有我。”
呆愣间,那流民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那金玉一般的贵人学着他们这些粗人的样子卷起袖口,用手一捧一捧地将散落的夯土堆回竹篾簸箕中,然后挑起担子,颠了颠,一步步往城头走去。
待他回过神来想阻拦的时候,他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两担夯土,莫约一百斤。
裴七郎觉得应当无碍,挑起担子就缓步上了墙头,待将夯土倒入土堆时,他自己尚且觉得有几分轻松,几个守在墙头监工的亲卫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
“郎君,您贵胄之体,岂能做这样的粗活!”
“我没事。”裴七郎摆手推开了他们递过来的大氅,双手扶着城墙往前看,上空是漫天灼灼火烧云,而城下,则是星罗棋布的陷马坑。有氤氲白雾混着淡淡药香飘来,裴七郎循雾望去,嘴角不由浮起微微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