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叹(169)
但他从没有过夺权的念头。
他没有陆云铮那等志向,妄想驾驭君王,或规训谁当个盛世明君。
他的心很小,只想经营好自己的家。
多年的宦海沉浮使他拎得清,比陆云铮的头脑更清醒,他就是个臣子,君主豢养的家犬一样,该侍奉的是君父,该对付的是同僚,该搜刮的是百姓。
只要对君王绝对的忠心,赢得君王的庇护,任何鼠辈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众臣指责他蒙蔽君心,堵塞言路,可君王要专摄斋醮,堆叠成山的奏折大多是无意义的,他帮君王滤掉无意义的,使君王的批阅更切中肯綮,原是在履行首辅的职责,原是在做好事。
朝臣羡妒他的权势,认定他是柔奸,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江浔携子江璟元往显清宫拜见君王,羽衣黄冠,佩戴白桃香叶冠。
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钟磬音不绝。群鹤集绕,幡旗飘飘,旭日之华灼灼,若神灵翩然而下。自从圣上移跸深宫、躬尚玄修后,历代皇帝的乾清宫便被荒废,这里成为权利漩涡的中心。
江浔仰面头顶磅礴硕大的宫宇,诚惶诚恐,准备接受道君的拷问。
江璟元看了看父亲,亦是沉默。
“走吧。”
这一关是必过的。
第80章
斋戒香室,篆烟细细,侧室前立着一座掐丝仙鹤屏风,以眀纸裱糊,似隔非隔,似断非断,似暗非暗,似眀非明,远远能眺见屏风后朦胧的人物身影。
江浔和江璟元父子不敢在天子居所东张西望,穿戴齐整官服,顶礼膜拜。
“微臣叩见陛下。”
他们是来主动请罪的,准备充足,针对顾淮弹章中的种种罪名,提前拟好了说辞,逐条向君王陈辩。
江浔抚膺流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神色涂满了愧悔和惶恐。他一条老狗死不足惜,使尊者动怒是大大的不值。
青纱后的皇帝似真似幻,浩渺玄极。
天威在上,半人半仙,像个谜。
江璟元牢记父亲的教诲,该认罪时认罪该服软时服软,随父亲一起伏跪在地,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
父子俩记着顾淮的前车之鉴,决计不敢提先太子的事。卑渺如蚁,柔媚如狗,但求君父开恩。
朱缙却还是发作了,问罪道:“之前提点过阁老,阁老是把朕的叮嘱当耳边风吗?”
江浔一急,苦肉计失效,心脏突突。
欲寻辩解之辞,口干舌燥。
既然那些贪赃不法之事做了,在君王面前唯一的出路就是承认,否则越描越黑,反引起君王更深的厌恶。
“老臣,知罪——”
江璟元年轻耐不住心性,欲开口辩解,被江浔一记眼色堵回去。
江浔自顾自地,厚脸皮摆出哭天抹泪的衰样子,脸覆阴云,对君王哭诉宦海多年的艰难,“老臣知罪无可恕,求陛下允许老臣辞去官职,致仕归乡。君王大恩,老臣唯有来世再报。”
这话可进可退,可刚可柔,既以卑婉姿态向君王示弱,又不动声色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他要致仕。如果陛下偏信顾淮等人,他这条好用的老狗便退出。他侍奉陛下日久,君臣磨合到了最好的状态,他是最懂君心的人。旁人未必有他这般忠诚,有他顺手。
君臣双方看似一强一弱,实则隐隐形成了对峙。圣上看似地位遥遥高于江浔,反受江浔拿捏。
江浔不是一味柔媚,圣上也不是一味刚强。圣上需要一条好狗,除了江浔外,暂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是以江浔敢有勇气提出致仕,要挟圣上。
“阁老,适可而止。”
良久,朱缙给出一句。
江浔悸然,心知肚明自己在演戏,敛容收泪,以微微示弱的语气给自己台阶下:“此番原是微臣失察,下属官员犯下种种罪过,引得群臣弹劾。”
青纱后的君王道:“仅仅是失察吗。”
江浔再度含泪卑微地强调:“求圣上允许老臣致仕。”
朱缙冰冷一叹:“江阁老这话言不由衷。”
“上次说要帮你找女儿,朕还记得。凭你如今的表现,还找吗?”
江浔闻女儿二字,仿佛一下子被掐住软肋,混浊的瞳孔陡然清醒起来,手臂痉挛地剧颤,方才的淡定荡然无存。
他可以致仕离开朝廷,却不能不找女儿。
君王躬身修习道家方术多年,神异之体,有仙术,能穷尽碧落下黄泉,带回亡故之人的魂魄。这件事被淡忘了许久,本以为没指望了,没想到再度被提起。
他被官场痰迷心窍,对故去的女儿深深愧悔,“陛下,微臣……”
朱缙敲了下磬。
珰的一声清响,明纸裱糊的屏风后出现了一道婉约窈窕的剪影,似明似暗,朦胧如幻,极为熟悉,越来越清晰,依稀是江杳生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