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叹(178)
但朱缙也并未完全原谅江浔,批语虽仍叫江浔留在内阁做首辅,却斥他“无君无父”的欺天之徒,无视劬育罔极之恩,恐吓朕躬,令朕失望。
江浔览谕,忧心如焚,冷汗雨下。
虽只是薄薄的一层纸,拿起来厚若千钧,字里行间透露的帝王威仪感,令他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陛下,何曾用这么重的口吻谴责过他?
无君无父四字,像扎进心脏的一把利刃,险些笔杀江浔。
他泪流滚滚,一时哭得眼睛要瞎了,昏聩的老躯心有余而力不足。
……
昭华宫,雨窗纸痕,春雨连绵。
天色滑如卵,一望灰白,雾气靡靡。
空气潮湿黏腻,在窗边坐片刻便湿漉漉的,不温不凉,这样的天日叫人憋闷。
林静照在美人榻上斜倚了会儿,闭目假寐,早春飘零的梨花瓣透窗垂落,零零星星散在她松软的罗裙之上,幽香淡淡。
她这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还真像祸国殃民的妖妃。
顾淮一代忠良被杀,导火索是她——陛下是妻控,顾淮反对她为后才遭惨祸。
怨恨无处发泄的群臣把所有恨集中在她身上,骂她是妲己褒姒那样的祸水,恨不得处死她。
不过无所谓。
只要陛下的恩眷还在,她便高枕无忧,享尊崇,谁也动不了她。
林静照懒懒躺着,掐算时辰差不多,陛下与群臣的谈话应该随这场春雨结束了,慵然起身伸了个懒腰,上妆,戴面纱,准备往显清宫去侍驾。
立春膏雨,雨滴被柔软的叶片吸收,光线很美,鲜翠欲滴,檐漏滴答。
宫闱各处皆灿灿的一汪水,宫人拿着笤帚埋头打扫,有条不紊,各司其职。
林静照坐在华丽香奢的步撵之中,寒气阵阵侵肤。头顶华盖以特殊材质搭成,夏蔽雨冬蔽雪,她被抬到显清宫鞋袜没沾湿一点。
入内拜会君王,朱缙正在道观顶部平坦的露台上,眺望京城风光,长袖随微风轻摆,平淡而山高水深,立在早春清湛雨霁的天空下。
林静照跪拜如仪,随即拎着裙摆缓步上前,与他肩并肩站在了一起。
朱缙视线仍投在远处,道:“爱妃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林静照循着方向望去,只看到了街衢巷陌,皇城脚下蚂蚁般模糊的黑点,缓缓蠕动。雨后光线明澈,一道靓丽的彩虹挂在大明江山的国都上。
“臣妾眼拙,只看到了国泰民安。”
朱缙轻摇头,“往上看。”
林静照依言抬高视线,见一座阁楼高耸入云,光辉灿烂,金砖琉璃瓦,几乎与皇宫后的万岁山比高,富贵逼人。
她笼闭深宫久久,不知谁家的建筑逾越仪制,谨慎地道:“好宏伟的楼。”
朱缙以批判的眼光,“可知道是谁的?”
林静照沉默了一阵,有种不祥的预感,未敢轻易搭话。
朱缙沾了冰凉雨水的长指剐着她的颊,看上去没有一点人情味,“你兄长的。”
林静照骇然,顿时抬眼。
他墨眉轻挑,印证了她的诧异。
林静照被雨色映青了脸,神情踯躅,支吾片刻,“兄长不该如此僭越,肆意妄为,陛下责罚他。”
“关键是他挪用了朕放在工部修道观的钱,修自家屋舍,还暂缓了朕的工期。”
朱缙微微笑,比雨雾还缥缈三分。
林静照吸进一股窒息的寒气。
他道:“你说朕该怎么做。”
她咽了咽喉咙,躲避他直射的视线,“兄长……兄长想来一时糊涂,动了歪脑筋,陛下将他逐出京师吧,免得惹您烦恼。”
“皇贵妃太偏袒家人了吧,”
朱缙灰冷凝重,“诛十族的罪名,被你一句’逐出京师‘轻飘飘揭过了。”
林静照敏感察觉到难以言喻的危险,这危险甚至没有征兆,只因帝王偶然看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楼。
兄长也是,岂不知皇帝的刻薄猜忌,还这样大张旗鼓地兴建楼舍,甚至敢压过皇宫的高度!
落入皇帝眼中,动了杀心,杀心已炽。
自作孽不可活。
她外表装出冷静之态,挽着他的臂柔柔摇晃,“不要。臣妾也与江家有血脉关系,陛下诛江家十族,岂非也要株连您的爱妾?臣妾在宫里侍奉您好好的,不愿离您而去。”
朱缙抬手,象征性地抚了抚她薄弱而敏感的脸颊肌肤,她娇蛮大胆地挪开,将撒娇继续,狡黠中透着意趣,仿佛从他给她舔过后关系就非比寻常了。
朱缙的手落了空,裹挟雨雾的风凉凉吹拂,宛若抓不住她,直接命令道:“跪下。”
林静照闻旨,默默掀了裙双膝跪在阴凉渗水的青砖上,高洁的梨花裙沾了脏雨和泥,高傲如花梗的长颈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