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叹(182)
林静照从马背上半摔半跳而下,身披银光闪闪的银鳞铠甲,脸覆面纱,长发高高竖起,佩戴象征猛将的飞蛾冠,艳红的披风在身后随风猎猎作响。
朱缙难得惊诧了下。
二十多岁的她有着十六岁的倨傲,口唇在鳞光甲胄的硬扯下呈现绯红的脸色,摄魂夺魄,明亮恣肆的色彩渲染了整座灰淡的森林,她纤弱阴柔如纸片奇薄的体内,熊熊燃烧着将士之魂。
有那么一瞬间,朱缙清楚地确定这才是她本来样子,拂去厚厚尘埃后的原初模样。
文武百官尚呆若木鸡未曾反应,朱缙轻咳了咳,微冷的口吻肃然道:
“大胆。皇贵妃何故抗旨不遵?”
昨晚,他明明叮嘱过她的。
林静照面靥如莹白春雪,依旧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臣妾不敢,只是过于思念陛下,想随侍左右,不会给陛下添麻烦的。”
朱缙细细打量她,暖风和洁白的面纱一般浮动,明明在阳光下她的肤色似溅染了月光。她是个被废去武功的人,此刻虽表面装得轻轻松松,实则已强弩之末,脸色发青,额头渗着冷汗,体力不支了。
她这般讨好他辛辛苦苦上山来,若再赶她下去,恐她哀心衰弱,从马背上摔下。
朱缙默了几息,转身离开。
宦官张全连忙上前,殷勤对愣着的林静照道:“皇贵妃娘娘还不快跟着?这是陛下允许您留下的意思。”
林静照后知后觉,大喜。
笨重的军旅铠甲虽惊艳了众人,也一定程度上制约她的行动,使她羸弱的体力在春阳中消耗得更快。
群臣百僚更加后知后觉,皇贵妃无礼至极,当众抛头露面不说,还这等怪异装束!女妇自是该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妖妃行事荒谬离奇,大违常理,竟光天化日之下分着双腿作男人装束骑马!
关键是她如此僭越,陛下也纵得,抗旨不遵的大罪轻飘飘揭过,一句重话未舍得责她。
此次春狩,随驾的嫔妃仅她一人。
内侍张全擦了擦冷汗,有什么稀奇,这位可是皇贵妃,那位使陛下冠以爱妻如控之名的皇贵妃。古往今来,有明一代,大抵也就出这么一位皇贵妃。那夜她坐在龙椅上,反而是陛下单膝跪地伺候她的,区区马匹有什么不能骑的。
皇帝狩猎有既定的路线,说是巡狩其实和摆花架子差不多,象征的意义多于实际用途。皇帝,身处万乘之尊的牢笼中,被困在权力漩涡中心的囚徒。
朱缙暗中递了个颜色给宫羽,暗示左右照料皇贵妃,别真让她从马背上跌落扭断脖颈。
宫羽会意,隐没于丛林之中。
朱缙方开始了巡猎,按礼部拟定的流程,按部就班,持弓射下身挂五彩纹的祥瑞白鹿,象征绵福祚于万年,武功之建,雷厉风行。
群臣沸反盈天,喝彩之声震天。由帝王射下第一头鹿,余人才纷纷拿起弓箭,在森林里各自开启了巡猎,争取多打猎物多赢彩头。
山峰面阳处盈盈春山,雪迹已荡然无存。山峰背阴处寒气凛凛,生满了潮湿滑腻的苔藓,冬日的草根沤湿在融化的雪水中,尚未完全苏醒过来。
各色野兽穿梭隐没于如烟如织的密林之中,达官勋贵们你追我逐纵马追击,释放原始的野性,进行速度与力量的比拼,汗流浃背,好生痛快淋漓。
这场狩猎直进行到了下午,晴丽的天空不再,铅云遮住了金灿的太阳,大地笼罩在晦暗之中,山风冷飕飕的划破人肌骨,空气中明显的冷意。
正好巡猎仪式完成的差不多,勋贵国戚们收弓回营,各自满载而归,等待夜晚清算时皇恩的赏赐。
朱缙也已下山回到了营地,漫山阴风下浓绿到发黑的林木,掠过雨丝,皇贵妃林静照还未归来。
有锦衣卫守护,倒不担心她发生什么意外。只是这样黑云欲雨的时刻她缺席,总能触发他的联想。
这山上有野兽,雨天易泥石滑坡。林静照身子病弱,武功又统统被废了。
张全察言观色地敲了几个侍卫,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去迎一迎皇贵妃娘娘!”
几个侍卫顿时肃然领命。
气氛随阴云漠漠而变得冷冽起来,透着一丝丝不寻常。群臣已回营十之八九,万事俱备,等待皇帝下一步开口吩咐篝火晚宴,赏赐彩头。
却见君王的面色恰如摧枯拉朽的暴风雨,覆了一层厉峻的严霜,不动声色地望向山口的方向。
懂事的臣子明白了,这是皇贵妃还未归来。
皇贵妃不归,谁也别想进行下一步。
皇贵妃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那位英察刻薄的皇帝大人要拿在场所有享乐的达官贵胄作替死鬼,欢聚的喜宴变人头落地的丧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