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叹(227)
他没打算道出这句,隐匿在心里的,是她要离开,他才迫不得已给她些甜头。
林静照深深阖目,一审二审三审都无用,真正审讯自己的人是他。
他说她生就生,他让她死她才能死。
可他对赐给她死亡这件事如此吝惜谨慎,是对她的身体残存依恋。
她对这世间已经失去依恋了,她的父亲、兄长、爱人统统殒命,她在疲惫世间的支柱皆已坍塌了,不愿再波诡云谲的后宫为维持身家性命而苦苦钻营下去了。
泪水潸潸留下,被她狠狠用污脏的囚服衣袖擦去。随即,她的手在朱缙握住,朱缙不动声色地用一张干净矜贵的青帕擦净她的泪,告诫她:“不准哭。”
“……你还有朕。”
她的泪痕晶莹地淹留在眼畔,亮晶晶的,似漆暗黑牢中阑珊的星星。沦落污泥之中,愈加见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求陛下赐我死罪。”
她斩钉截铁,“不然,臣妾就自戕。”
朱缙刚到嘴边的一腔柔情安慰之语荡为冰冷,默然哂笑,血液喧嚣沸腾,对她威胁他的怒,更是对她冥顽不灵的愤然。
她一心求死,逼他赐死。
乃至于他不赐,她便采用极端手段。
他喉结滚动,经历了几番说辞的斟酌,满目寒光,最终还是顺着她的意思,以一种很肯定的疏漠口吻:
“你是罪囚,当然要赐死的,别急。”
林静照闻此稍显安定,放下心来,又恳求道:“求陛下催三法司赶快给臣妾一个最终的审判,了结此事。冬天冷……”
她目光冻结无声滑过空气中的冬初霜意,“臣妾不想呆在这里过冬了。”
朱缙脸色难看至极,眉头锁紧,阒暗的眸死沉如夜,汹涌的黑浪翻涌吞噬,手骨攥成了一团,表面却不声不响,甚至有些平静地道:“好。朕答应你。”
他阖目深吸了口冬意,快要初雪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凉下去。
“陛下准备给我什么审判?”
兰心蕙质如她,早看出三法司的审判毫无效益,最终量刑由他一纸裁决。
朱缙斟酌了片刻,如实相告:“腰斩。”
林静照抚了抚细腰,下意识开始疼。他的目光亦随她流转,停在那段他搂过无数次的细腰,他爱不释手的细腰,深更半夜缠在他腿上的腰。
“陛下能给臣妾一个体面的死法吗?”
她暗暗懊恼,当年莫如一口灌下他赐的毒酒。
“不是着急死吗,还挑三拣四的。”他微微笑,谈起要人性命的事仿佛唠家常,气定神闲,“这罪名你倒也担得起。”
林静照无奈,垂下螓首,着急死是一回事,备受痛苦而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没有受苦的瘾。
朱缙五根手指插在她墨发间,弯下头有意凝注她的表情,试图把她吓退。
她是举国瞩目的要犯,罪孽深重,无数双眼睛盯着,自然不能判得太轻。
“这不体面。”
林静照捂住了腰际,幻想那内脏横流的残忍场面,溢出一缕凄哀。
她又想说,他是坏人,睡了她这么许多场,夺走她的身心,活活拆散了她和陆云铮,到头来连这点体面都吝啬。
朱缙的手滑下来,离开她的墨发,转而熟练与她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不愠不火道:“皇贵妃,这已经很体面了。”
“知道他们给你拟的什么罪名吗?磔死。”
林静照一怔,看透他的薄情,如遭当头棒喝,莫名倔强之意,夹杂丝丝狠毒,“臣妾倒宁愿磔死。”
朱缙不着痕迹观她说谎的样子:“很遗憾,不能供皇贵妃挑选。”
两人身份悬殊从未坐在一起夜话过,过了会儿,朱缙遥感忘记了什么,重新将她的头揽入怀中,让她靠着他,他也好离她更近些。
林静照接受了,左右没几天活头,他想怎样就怎样无所谓。
牢室本来刮荡着凛然的冬风,二人相互依偎着,体温传递,又一直说着话,渐渐地感觉不到冷了,甚至因方才的吻有些热燥。
“臣妾走后,陛下打算重组后宫吧。”
氛围一直沉默,她没话找话说,小拇指无意识地剐着他道袍上华丽的绣纹。
没有嫉妒,没有打探,没有机敏和狡猾,完全是两个认识的人临分别前的一句问候。
这问候就是单纯问候,对方答也没关系,不答也没关系,于己无碍。
“陛下不能一直没有皇后,没有嫡长子。”
她剖析道。
朱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在想什么不得而知,只是他难得的语塞,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对她。
“朕要选也选皇贵妃这样的。”
良久,他念头不觉出声,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似真似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