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578)+番外
真是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点孩子样……老人欣慰地想。
她喜欢看谢挚神采飞扬的样子,这让她觉得很开心。
想了想,眼睛婆婆还是谨慎地提起了一个敏感话题。
因为怕谢挚低落,她讲得十分隐晦:
“姜微,你会不甘心么?”
谢挚明白老人犹豫的未尽之言,并没有沉下脸色,只是坦然地一笑。
她与人皇之间,实有深仇大恨,是不死不休之仇敌。
笋子的死,永远是谢挚心中的一根刺,在无数个难眠的寒夜,都扎得谢挚痛楚万分。
除过笋子的性命之外,人皇于她,还有许多前仇旧怨。
但现在,为了北海的安定与独立,谢挚却要立下大道誓言,不惜与自己的仇人做交易。
她甚至在中州与西荒永久地失去了自己的姓名,也将殷墟二字亲手捏碎在潜渊边的空气里。
后人永远不能得知姜周立国时的真相了。
而谢挚,仍然背负着万恶不赦的叛贼之名。
眼睛婆婆自然知道,这是必然发生的无奈之举,已是最好的结局,可是这对谢挚,未免太不公平,赢得又太苦涩。
但谢挚用一句话抚平了老人的担忧。
她止住步伐,轻轻握住眼睛婆婆粗糙的手:“不会。”
“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婆婆。我做出了选择,那么我就该为这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世间常理,我甘之如饴。”
“我恨人皇,直到她死去才能停止,可是如果我被仇恨与愤怒冲昏了头脑,在实力不够的时候就贸然与人皇作对,这不是勇敢,也不是有情义,只是愚蠢而已。”
夫子慈爱的谆谆教诲忽然在谢挚脑海中响起,令她竟怔忪了一瞬,心神为之猛地一颤。
……直到此时,在离开中州与红山书院的五年后,谢挚才终于参透了孟颜深当年的那句话。
“……在这世上,还另有一种不仁之仁,不勇之勇,往往做的时候为常人所不能理解,但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勇,非今人所能及。”
“……这是不仁之仁,不勇之勇。”
红山书院清澈的月光仿佛又在谢挚眼前摇晃,墨色指猴殷勤倒酒的汩汩声在耳旁重又响起,和着老人和蔼的话声,终于全都一一模糊离去了。
谢挚眼眶发酸,有些恍惚地喃喃重复:“攻破歧大都,听上去十分痛快解气,可以我如今之力,还完全办不到,只是天方夜谭罢了……”
随着慢慢说话,谢挚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说到最后,已经归于一片平静。
“空逞蛮勇,除了让情势变得一塌糊涂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至于声名……”
“那种东西,我并不在意。”
谢挚微微仰起脸来,看向头顶的青天,有雄鹰的影子在女人乌润的瞳仁中掠过。
“何必史官妙笔,何必汗青留名。”
“北海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记住我的。”
而这就够了。
甚至不记得,也没关系。
上天待她何其薄也,但上天又待她何其厚也。
丹凤城的轮廓沐浴着霞光显现在地平线上,眼睛婆婆将拐杖换到左手,另一只手则揽住谢挚的肩,让她能够依靠在自己怀里。
在与人皇的对峙中,谢挚之前的旧伤重又崩裂开来,还添了一些新伤。
血液渗透了谢挚胸口裹缠的白布,但她一直没有告诉眼睛婆婆自己的伤痛,只是默默地支撑忍受,甚至还尽力走得平稳。
直到鲜血将白布浸染完全,眼睛婆婆这才察觉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好啦,姜微。”
日光在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金束,老人轻柔地摸了摸谢挚脸庞,柔声说:
“我们回去吧。”
。
金日刚刚西沉,夕晖还恋恋不舍地在丰美的北海草原上流连忘返,但一轮淡淡的月影已经被夜晚蘸抹在半空,料峭寒意随之落下,细小的花朵立刻缩紧了花瓣。
北海的月亮既不似大荒那样明亮,也不像中州那般清美,反而有一股涩意,如同生铁打成的冷白圆盘,无依无靠地挂在天际。
谢挚察觉到周围的天光缓缓暗下,但仍在专心致志地凝神写字。
案上的长卷已经飞满了端秀的字迹,墨色湿润,尚未全干。
她随手在指尖燃起一枚光符文*,掷到旁边的荷花灯盏上去,室内便重又亮起了一团柔和的光,照亮了女人认真工作的面庞。
现在已是仲春时节了,但北海的气候颇怪,天黑得特别快,一眨眼便能黑透。
昼夜温差也很大,无论白日如何温暖,一旦太阳落下,草原之上立刻还是会被寒冷笼罩。
忽然,谢挚停下了笔,凝神细听片刻,然后飞快地熄灭灯盏,屋内重归一片安静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