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迟(265)
他变了很多,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回搬运袋子磨破了手皮,他也只会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垂眼看着,看磨损的地方先起了泡,变白,变硬,最后变成和他们手上都有的那种一样,又厚又硬的深黄色茧。
“还谦虚呢,你们俩可是这里最能干的。”梁彦好开始分那些带来的宝物了,打开的箱子里全是金光灿灿的,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好像辉煌已经是昨日的事情,“你家里曾经也富有过吧,不然你不会识字的,这年头女人能认字的家底都不薄。”
都认识七个月了,他们这会儿才开始谈这些早该知道的小事。
“嗯,我祖父以前走商路的,带着中原的料子往那边卖,赚了不少,他走的就是这条往西域去的道路。”章絮觉得自冥冥之中是与河西有缘的,她身边的这么多人都来过这里,或者,葬在这里。
“怎么后来败了呢?”梁彦好说了几句话,终于有心情开始收拾这些曾经爱不释手的宝贝,将手伸进紫檀木的大箱子里,随意捻了根镶嵌有宝石的簪子递给她,说,“拿去吧,就当我感谢你给我们做了一路的饭。”
她没接,人穷不能穷志气,开口答,“我父亲染上了赌,输掉家当就是一两年的事情,等十一岁祖父离世,父亲彻底没人管的时候,家里就开始吃不上饭了,得我们几个姊妹去田庄里上工补贴家里。”
章絮想想又说,“就是我们在陈仓见过的那种田庄,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都得待在那里。”
“后来怎么想到要走呢?”梁彦好居然是唯一一个能立刻明白她选择出逃的人,也许经历相近。
“其实刚出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明明和姊妹关系不差,各自嫁人后也经常走动,真有困难了两位哥哥也会帮一帮,母亲也不一定是真的厌烦我,只是催我尽早嫁人而已。”女人说着说着,又苦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帮谁说话,“大家都没错,每个人都是这样按部就班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只是我过腻了那样的生活。有一顿没一顿,做不完的工活,嫁人、生子……好像只要有一步跟不上,就会有人拿着鞭子在背后抽我,将我打得血肉模糊,直到我也变成我的母亲,我也变成我的婆婆。”
“我很羡慕你们,你,我夫君,关大哥,还有酒大夫。你们出门在外,不要什么理由,随心而动。而我出门,别说随心了,就算说了理由也要被无数的人盘问猜忌,‘你一个女人,不在家好好地相夫教子,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什么?’”
甚至是,看到这个故事的读者,也会反复地一遍一遍思考与追问,一个女人,到底要因为什么踏上这条路。
必须得有理由,必须得有原因。
一定是亡夫在那里,一定是家里受到了压迫,一定是生活困苦。
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经常也会被自己的表象迷惑。犹豫着,我是该去见一见亡夫;我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如果不出走就会被人丢在砧板上砍碎吃了。
可时到如今,她最想回答的大概是,“小梁,我也想和你们男人一样,去想去的地方,做能做的事情。而不是学会了那么多的字,只为在聘礼上累加筹码,告诉夫家,我女儿认识一个字就多值一枚五铢钱。”
梁彦好也许到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她,意外地,从另一个赵野看不了的角度。
他听了这些会说什么呢,要从受益方的角度指责她,还是从同病相怜的受害者的口吻安慰她。
“我在洛阳的时候差点死了。”他说这些的时候语调居然还算平常,没多大波澜,好像被那些人抓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不是名为梁彦好的公子哥。
“关逸还没找到我,我正像个懦夫一样痛哭流涕的时候,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你。”
这是一些与情爱完全无关的东西。
“想我做什么?”女人坐在木凳上,看他趴在箱边翻找东西。
“想和我一样弱小还怀着孩子的女人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想你落入坏人手里时都在想些什么。”梁彦好这样说。
“想出来了么?”章絮好奇地问。
“没有。所以我走回了这里,想要亲口问问你。”他说的时候都没在看她,声音遥远地仿佛在天边。
“那现在得到答案了么?”她喜欢这样纯粹的谈话,心与身份无关。
“还差一些,我书读得没你好,总是要想得更慢。”梁彦好又摸出来一件小玩意儿,几年前在洛阳街头买的画本,反手递到她面前,“既然爱看书,这些书就收下吧,他们羌人不识字,卖也卖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