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岳(35)
冷因非常用力的咬着下唇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在江倩面前流露出情感。咬得她嘴里泛腥,下巴打颤。
“只可惜,三年前,灵灵遇上了哈巴山难——对,就是那场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江老师也没能幸免于难的山难。”江倩抬头,“你去哪?”
去哪?冷因不知道。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怎么就站了起来。
她只知道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在江倩对面坐下去了。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江倩关心的问道。
“是。”冷因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江倩叫住了欲要转身的冷因。
江倩从皮夹里拿出一纸名片,递给冷因说:“请务必将这个转交给宋岳。这个人是谢灵的登山导师,现在是国际登山教练,他可以帮助宋岳。”
冷因接过,“好的。”又说,“谢谢。”
名片上印着“马轲”,一串电话和晃眼的头衔。
“灵灵是个不幸的姑娘。”江倩看着冷因,缓缓的、清晰的、生怕对方听不明白的说,“灵灵真的很爱很爱宋岳,所以请你一定要帮助她完成心愿。她从来没有放弃,宋岳也不能放弃。”
江倩说得太慢了,那一个字一个字就像一根针一根针似的的扎在冷因鲜活的、依然跳动的心脏上。
而那个很爱很爱宋岳,想要帮助、并且能够帮助宋岳实现梦想的女孩已经在三年前死去了。
服务生端来一壶泡好的茉莉花茶,摆茶杯的时候才发现江倩对面的位置空了。
“请问这位小姐——”
“你把她的杯子收了吧,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对了,茶别泡得太浓。”
江倩一个人坐在大堂,木然的喝着寡淡的茉莉花茶。
江倩也不明白刚才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话,她明明看出来了冷因死要面子下的张皇失措、动如针扎。但她还是那么说了,是为图一时口快?还是报复多年来被分走的父爱、以及初恋情人对冷因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关爱?
江倩突然感到害怕,她怕冷因报复自己。可笑,冷因能怎么报复自己呢?不对,那天在医院里,冷因不会真的看见了她身边的男人吧——不会,冷因向来有严重的面孔失忆症,要不是她今天主动提起,冷因或许根本不知道那天她也在医院。
江倩长嘘一口气。想什么呢?不想了,不能想了。
终是一事了结了,应当高兴才好。完成了嘱咐的事,谢灵也可长安了。
当天,市中心某户外俱乐部办事处——
“你有什么证书吗?譬如二级运动员,登顶证明之类的。”
“都可以有。”宋岳回答。
柜台后的胖子抬头瞟了他一眼,问:“什么叫做‘都可以有’?”
“珠峰的登顶证明不在深圳。国家运动员可以申请,但没那么快。”
胖子问:“申请要多久?”
宋岳说:“两三个月吧。”
“那太久了,珠峰的登顶证明呢?”
“快递过来一两天。”
“可以是可以,”胖子推推眼镜,“但怎么证明是真的呢?你也知道,现在搞个假证多容易。”
宋岳不明白他是有意刁难自己,还是只是找找无聊的存在感;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对这个俱乐部失去了大半的耐心和信心。
宋岳说:“登顶证明是原件,上面有序号、盖章。”
“但这些都是可以造——算了算了,”胖子摆出一副一点也不想为难他的样子,“要不你周末过来兼职吧,我们现在缺5-12岁儿童的攀岩教练。”
“室内室外?大概教些什么?”
“室内。绑上安全绳,看着他们爬出问题就行。”
“……”宋岳问道,“有没有更技术性的训练?”
“户外拉练?”胖子提议。
“可以。需要什么证明吗?”
“那倒不是必要的。首先你得熟悉线路,性格开朗,会讲笑话——”
宋岳打断他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胖子又推了推眼镜,似乎有点呆住了:一个应聘者竟然会以这种态度和他讲话?这算不算是大深圳的活久见了?
胖子说:“这位先生,没人在跟你开玩笑。”
宋岳说:“四五千米的雪山一不小心都能致死,不练耐力技能讲笑话,你们当徒步登山是儿戏吗?”
“你别对着我冲啊,我只是帮朋友来看店的!”得,遇上了个□□上真膛的,胖子感到十分委屈,“再说了,我们只是提供户外体验,真要去登那种雪山的人到时候都会去当地找向导的吧?”
走出第不知多少个打着“专业”幌子的“商业”俱乐部,宋岳感到悲惋、心冷。也终于明白外界为什么会存在“只要有钱,夏尔巴人就能把你抬上珠峰”这样不着边际的嗤笑了。
雨停了,天更阴了。或许只是因为天黑了。
冷因站在天台边上。平日尚且还能看的水泥地,经雨水一冲刷,所有脏兮兮、污糟糟的烟头、塑料屑全都翻出了狰狞的面目。
冷因将胳膊伸出墙外。指尖夹着那张名片。
只要她轻轻一松手,那张薄弱的纸片便会翻都不会翻一下的直直落入楼底,被毛孩子的塑料拖鞋底踏过,或被水车的橡胶车轮碾过。
天!她是有多恶毒才会和一张纸过不去。
冷因被自己的思想吓得一哆嗦,赶忙收回胳膊——而那良心发现的一哆嗦,竟将无辜的纸片哆嗦掉了!
不!她冲到天台边上,几乎扑出墙外去够。可那纸片跟她开玩笑似的真的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随即狠狠的坠了下去。
冷因扒在墙边,目光眼巴巴的追寻那片洁白、轻盈的纸片,直到它落在潮湿肮脏的水泥地上,被恰巧回家的宋岳一脚踩过。
她对着阴郁的空气吼了一声。
宋岳没有去找冷因,而是先回自己屋洗了个澡。雨天热水器打不着火,宋岳洗了个凉水澡。也好,凉冰冰的水淌过他的头发、后颈,宋岳觉得自己静下来了许多。
洗完澡后,宋岳去敲冷因的门。没有人。
他下楼买了包烟,带着烟和打火机一个人上了天台。天台上有人在抽烟,细细的一道侧影,熟悉的脸旁烟云缭绕。她穿了那条露背黑裙;脊背白的晃眼,黑叶清晰刺目。黑裙、黑叶,竟和这阴灰灰的天契合得浑然天成。
宋岳把刚买的烟收进口袋,走了过去。他瞄了眼地上水洼里飘着的几根崭新烟头,不由分说的夺走她嘴边的烟,说:“别抽了。”
冷因伸手过来抢,说:“你还我。”
宋岳把她吸了一半的烟衔进自己嘴里。冷因干瞪着他不说话。
宋岳用拇指摩她脸颊的泪痕,问:“这是怎么了?”
冷因干咽一口唾沫,撇开他手,说:“别弄我。烦。”
“烦啥?”他收回手。宋岳小臂还包着纱布,只有一只手方便活动,他用被冷因撇开的那只手夹烟,一边说话一边吐出白白的烟,“没吃晚饭?走,回家,我做饭给你吃。”
“不吃。”
“咋啦你?”
还是不说话。
“烦什么嘛?”宋岳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安慰。”
“不用你安慰,”冷因别开脸,看向楼下熙攘的人流,“好好的抽着烟也被你抢走了。”
宋岳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红塔山,单手娴熟的用指尖一刮,烟盒上的塑料膜就开了口。“祖宗,再给你点一支行不?”
“运动员是不是都不给抽烟?”
宋岳看着她,“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吧。”
“可以。少抽。”
“你为什么没当登山运动员?”
宋岳手停住了,将抖出的烟摁了回去。
冷因问:“你登顶过珠峰,认识国家队队员,为什么没有去当登山运动员?”
宋岳顿了顿,问她:“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你别管。你先回答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