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烟(5)+番外
周烟因为这句话如蒙大赦,站起来送客的时候,笑容也要真上几分。
卧室里的周思源推门出来,怀里抱着一本黄碧云的小说集,那篇《她是女子,我亦是女子》陈觅也看过,稍嫌冷门的书目,她惊讶周烟家里也有。
“你们也看这种书啊?”
一定是话里哪个语调没踩好,或者语气词没用对,说话就像穿衣,拿运动服参加晚会那是昭然的冒犯。
陈觅看到周烟的脸色彻底垮下来,她把周思源藏在背后,眼睛里面藏有火光,“陈老师,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看书还有精英专限的吗?”
第4章
陈觅半夜是在床上疼醒。
被窝跟枕头缠在一块,她囫囵爬起,拖鞋来不及穿好,脚后跟还拖在地上,摁亮厕所的灯,陈觅关门拉下裤子,马桶对面是张椭圆形的镜子,积压的水渍使她看起来面目模糊,视线往下,冷白的椭圆白炽灯照亮底裤上凝结一块暗红色的脏污。
她长叹口气,颓丧坐于马桶上。
洗舆台的柜子里藏放止痛片,就冷水咽下,小腹绞痛,差那么一口力气差点挺不过来。
陈觅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煞白头发凌乱,当人不够格,做鬼又没地收。
不阴不阳不男不女姑且活着,日子过得比生理周期还乱。
家中卫生巾已经用尽,她勉强在柜子角里找到一包快过期的护垫,内裤懒得脱下重换,护垫直接垫血黏在内裤上。
想了想又觉得不是个事,她拿起钥匙出门,踩着拖鞋去教职工宿舍后面一家新开的24小时便利店。
许牵招在同她讨论许多空中楼阁的话题时,曾经针扎一样刺进过一句话,“你蛮有趣的,可为什么总喜欢独来独往?”
她当时的感受像吃鸡蛋时忽然被蛋黄噎了一口,闪电而过的窒息感艰涩地随着喉道滑落,脸上下意识的反应是微笑,遮掩慌乱间的难堪,她笑,甚至还打了个巧妙的比方,“有趣的灵魂就像内裤,逢人就脱那叫耍流氓。我是正经人,从不耍流氓。”
场面上的逗乐话最不宜当真,过场一样不走心的敷衍,跟张口即来的谎话没什么两样。
陈觅走在霓虹涌动的街头,中间是一条笔直柏油马路,两边车来车往,繁忙不歇,她梦游一般走着走着就没了力气,然后整个人像陷入漫长无涯的梦魇里,怔楞地站在白色人行道的前面发呆。
注意力是被一位拾荒老人唤起,他站在灯下跟影子胶着,“姑娘,好日子在前头,别想不开。”
一辆五菱宏光在陈觅面前呼啸而过,她从车玻璃上回光返照一样瞥见自己的样子——塌肩,颓丧,后背略驼,脸白得像被过了病气。
难怪老人怕她想不开,站在人行横道前面跟菜市场里挑菜一样挑车,找到辆心仪的就冲出去,开不起奔驰宝马和奥迪,那做它们的车下亡魂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陈觅谢谢他的关心,“老伯,我是去街对面买卫生巾。”
为什么她总是独来独往?因为人烂要有自知之明。
便利店的冷气像角落售货柜里急需处理的过期食品,廉价且泛滥。
陈觅因冰冷而疼痛,额上渗出冷汗点点,月经血的涌出宛如尿路失禁,她已顾不得羞耻和疼痛哪个让她更难受,急切地找到卫生巾的售货架,陈觅胡乱抱走三包日用和夜用。
便利店的收银台位于门口右侧,穿制服的收银员戴了一顶黑色鸭舌帽,盖住小半张脸,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拿手机看小说,避免被监控摄像头拍到,忙里偷闲也有自己的技巧。
因此陈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在这又跟周思源的姐姐——周烟碰上。
两人目光相碰的瞬间均是一愣,周烟手里的条码扫描枪木然地发出声响。
“总共三十五块二,要塑料袋吗?大的两毛,小的一毛。”
白天的家访因为一本书的缘故,结束得不算愉快。
陈觅只记得自己当时难堪,木着张脸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老师——”周烟矮陈觅一头,说话的时候得稍仰起面孔,可饶是如此,依然没有半点减弱她咄咄逼人的气场,“从刚开始进门您就对我们家挑三拣四,床单是我昨天刚换的,思源也就躺了一个晚上。还有水杯……”
“我那是有洁癖。”陈觅忍不住沉声打断。
周烟脸上当即撕开一个嘲讽的笑:“能不能换个新鲜的理由?”
陈觅再三强调:“我真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
周思源完全缩在周烟身后,瘦弱的身子乍看像道泼水一样模糊的影子。
穷人的自尊不值钱,脆得像玻璃,轻轻一碰全碎成渣。
更何况是像周烟这样难堪的情况。
她仰着头,也就三秒功夫,而后缓缓垂下,颌角和脖颈中间折成一道锐利的弧度,但她把刀尖转了个方向对准自己,“老师,对不起,刚刚是我冲动了,没读多少书,说话也不过脑。”
她紧紧抓住身后周思源的手,几乎是抱歉地向陈觅乞求:“但孩子是无辜的,您生我的气可以,别跟思源计较就行。”
回去以后,陈觅感觉胸口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酸涩得难受,淤血也许是堵在心口里面,她漫无目的抽了好久的烟。
眼前全是周烟由怒转笑的脸。
其实可以理解她的态度转变,担心周思源因为自己的缘故在学校里面被老师穿了小鞋,所以才忽然地如同小丑一样伏低做小。
生活总教有骨气的人没骨气。
猝不及防间,这句话蓦然闯入陈觅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