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292)
“刚刚好。”钟离四弯着腰,认认真真给阮玉山找白发,“没找到,我再看看——时间还长呢。”
阮玉山在他怀里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声,总觉得钟离四腰间有东西硌着:“你腰带里是什么?”
“待会儿给你看。”钟离四找到了那根白发。
他把白发从阮玉山的头发丝里挑出来,看见这根头发一半黑一半白,怕扯疼了阮玉山,便没有动,只是捻在指间。
“欸,阮玉山。”他看着这根白发突然喊。
“嗯?”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从一开始就跟我坦白吗?”
两个人陷入片刻的寂静。
“不会。”阮玉山冷静地说。
他顿了顿,也问钟离四:“如果重来一次,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坦白,你会原谅我吗?”
钟离四说:“不会。”
又是片刻寂静。
接着两个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一笑就停不下来,钟离四弯着腰,笑得身体发抖,阮玉山的肩背也抖个不停。
一直笑出了眼泪,阮玉山又问:“那怎么办?阿四。”
他还从没问过别人这样的问题。
原来这世上也有他阮玉山不知道怎么办的事。
“我也不知道。”钟离四的笑声也跟随阮玉山渐渐停下来,他还捏着那根白发,目光长长地扬到眼前的鬼头林上,“阮玉山,我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阮玉山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他在钟离四怀里睁眼,看见钟离四腰带中间因为刚才的大笑而抖落出几缕发丝的平安扣的一角。
“如果……有下辈子。”他盯着钟离四腰带间那几缕发丝喃喃道,“下辈子,你愿意见我吗?”
“下辈子好。”钟离四摸着他的头发,“下辈子,我不做蝣人,你也不做阮家家主。这样很好。”
阮玉山闭上眼,在钟离四怀中睡去:“那下辈子你等我。”
钟离四低头,指腹一遍一遍摩挲过阮玉山的鬓发,轻声道:“我等你呀。”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快,伶人的歌声越过层层院墙穿梭在阮玉山的梦境,梦里他看见站在绣帘台花圃前的钟离四,对方还穿着那身银底赤红刺绣的广袖锦袍,身后是一堆种得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
一听见他的脚步,钟离四就转过来,对着他横眉怒目:“你怎么才来?”
阮玉山背着手,坦然一笑,跑过去弯腰凑到钟离四眼下,温声哄着,求对方不要生气。
“阿四。”
他在梦里喊了一声,于是便醒了。
摇椅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玉雕小鸟。
傍晚的斜阳照在阮玉山大红的喜服上,他的左手紧紧攥着成亲时和钟离四一人一头的喜绸,现在喜绸的另一端已是空空荡荡。
阮玉山怔怔地躺在摇椅上,发觉自己的右手握着什么东西。
他举到眼前,看见掌心那个编织粗糙的平安扣,里头缠着两根自己的断发。
围墙外一街之隔的伶人还在咿咿呀呀唱着词,听起来像是好戏行将落幕:
梅钗断,恨债还。
玉山倾折,撞塌长生殿。
阮玉山在余音袅袅的唱词中起身,环顾四周,花圃中草木依旧茂盛,小渠中溪水依旧长流。
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今景送了一趟故人。
不经意间他看见石宫中间那幅挂画上多了一行不知几时添上去的小字。
阮玉山绕过长榻,穿过小院,拖着长长的喜绸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间,站在那幅丹青下方,看见上面那行小字像是自己的笔迹,恍惚间又想起亡妻落笔的习惯亦是跟着他一笔一画学出来的。
那小字就写在他亡妻画像的一侧,像是亡妻临行前留给他的遗言:
丹青惜墨,我非昔我。
第119章 正文完
钟离四走后的两个月里,阮玉山一直没有搬出石窟壁宫。
他开始像钟离四在世时那样整夜整夜地坐在院子的栅栏后方看着林子里那五百三七个人头,每天漫步在鬼头林中,不断擦拭着钟离四昔日的族人。
后来阮府常去石窟的下人们回忆起这段时光,一致地认为阮玉山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打动了那些亡灵,他日日夜夜虔诚的擦拭让亡灵们允诺了他追随钟离四离去的恳求,在很久之后的一个大雪寂静的冬夜帮他割下了他的头颅。
无数个深夜他曾像一只幽灵穿梭在几百个木桩之间,阮玉山的身影愈发单薄,脚步愈发轻快,当换灯笼的人走近鬼头林时总把他误认成魂兮归来的钟离公子。
这一年的春末,佘老太太病了。
有人说老太太打前年冬天得到了老太爷的骨珠后便快速地衰老下去,兴许是想早些去见自己七十多年前仙逝的丈夫;又有人说这是阮氏废除旧制惹怒了阮家的仙灵,找当家的老祖母讨债来了;还有人说这只是佘老太太将自己的孙儿从鬼头林呼唤回家的手段。
无论如何老太太的一场急病确实令阮玉山踏出鬼头林,短暂地搬回了阮府。
他照顾病人已很有经验,因此在老人家重病的日子里阮府的下人竟意外的清闲——阮玉山始终亲历亲为,忙前忙后,寸步不离地守在老太太床边。
这一场大病有惊无险,佘老太太在阮玉山的照顾下慢慢有了康复之迹,只是身体大不如前。
那天阮玉山坐在老太太床前,一边给老人家剥橘子,一边问:“都说咱们阮氏有使人死而复活的秘方,您老人家既然拿回了老太爷的骨珠,怎么不试试?”
老太太笑他小儿无知:“若阮氏秘方当真延年益寿死而复活,那怎么阮家血脉两百年来以家主短命而闻名天下?当真留颗骨珠就能活命,阮家先祖早就成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