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53)
他正好看见那男人把手中书卷递给九十四,又正好听见那男人轻声细语对九十四说:“这书送你,拿去开蒙正合适。”
阮玉山交叉胳膊,指尖一点一点打在掌心的木枪上。
他当这人为什么不回去吃饭,原来是有更好的落脚点了。
九十四一手接过书,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另一手来回在书面上擦拭,随后又低声而简洁地说了句:“谢谢。”
阮玉山冷笑。
一本破书,爱成这样。
他简直想回阮府把一藏书阁的书通通拿出来扔过去,看看九十四会不会用那样珍重的语气对他也说一句谢谢。
蝣人,天生就没良心。
阮玉山沉下脸,转身就走。
就在此时,学堂外边的对话又传过来。
“我叫席莲生,”那个小白脸对着九十四说,“你叫什么名字?”
九十四擦拭书卷的动作停下了。
他没有名字。
饕餮谷的蝣人都没有名字。
从他们出生起,伴随他们的就是一个个冰冷的序号:七十五,九十四,百十八,百重三。
他们被分批圈养着,在一批蝣人里第几个出生就被编上第几个序号。
他是那一批蝣人里第九十四个出生的,所以就叫九十四,不配有姓,也不配有名。
九十四张了张嘴,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旁边冷冰冰的一道声音响起来。
“找不着路了?还不回来吃饭。”
九十四闻声抬头。
阮玉山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眉目间恢复了在饕餮谷时的肃杀和傲慢,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当真要我来请你?”
第23章 披风
阮玉山强盗一样把九十四从席莲生跟前掳走了。
没给席莲生再次追问九十四名字的机会。
回家的路上九十四沉默地翻着手上的书卷,他隐约感觉到阮玉山这次是帮了自己,可惜他的文学水平还没够到学会“解围”这一词的地步,否则他此刻就会在心里给阮玉山方才的行为赋予一个好听的头衔,现在他只能生硬地把阮玉山从“仇人”的阵营里划分一部分出来,归到“恩人”那一边。
至于阮玉山被划分后的那些剩余部分,还是被他公正无私地判在“仇人”中。
就像现在,阮玉山冷冷地在他身后提醒他:“你这是最后一页。”
九十四把书倒着看了。
“书要从右往左翻,不是从左往右翻。”阮玉山想起九十四当个宝一样揣在衣服里的那堆破烂,由于残缺不全,毫无印刷装线的工艺可言,都是靠九十四自己一页一页地叠好,用绳子捆在一起,看到哪一页就从中抽出来,不存在翻页的说法,因此又说道,“只晓得给书,不会教人怎么读。当什么夫子,枉为人师。”
九十四不知道阮玉山在骂谁。
每次遇见阮玉山这种神神叨叨的时候,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装聋作哑,以免引火烧身。
不成想这回不吭声也要被波及。
阮玉山忽然从后头俯身凑到他脖子边,凉阴阴地嘲讽道:“想把你一口喂成个大胖子,也不怕你噎死。”
九十四啪的一下把书合上,懒得忍了。他觉得阮玉山今天中午像吃了炮仗,说话夹枪带棒的,比在饕餮谷还让人难伺候。
况且他压根不想伺候。
于是他偏过头去睨着阮玉山,两个人鼻尖擦着鼻尖,相隔不过毫厘。
“我只会饿死,不会撑死。”九十四淡淡地回呛他。
阮玉山仿佛因为他的动作心情稍微好了些,弯腰的姿势快靠在他肩上了似的,对着他略微歪头:“真的?”
“我什么都吃得下,什么都噎不死。”九十四轻轻挑眉,语调放缓,颇有些跟阮玉山杠上的意思,甚至还往阮玉山眼前凑近了点,“不信你试试。”
阮玉山静静注视他贴到自己跟前的眉眼,不知想到什么,敛起眼皮扬唇笑了一下:“你真敢吃?”
九十四快被说饿了。
他抿了抿嘴,又舔舔嘴唇,皱眉上下打量了一遍阮玉山的脸,蓦地把头别向另一边,有几绺耳后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拂过阮玉山的鼻子和嘴唇。
阮玉山闭上眼,在九十四扭头时带起的风里嗅到一丝极淡的香气。
不是昨夜沐浴的皂角,也不来自洗净的衣裳。
远北蝣人,胎体生香。
原来洗一次就能闻到了。
九十四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开,把阮玉山甩在身后不打算再理会。
阮玉山的下巴轻轻擦过他的肩,身侧吹来凉悠悠的秋风,还带着残存的九十四的香气。
他抬起负在身后的一只手,慢慢站直了身,用指尖摸过自己的鼻尖,又低下眼,用指背摩挲自己的下巴。
再朝前看,九十四已经走出去很远。
金秋的阳光泼洒在九十四一头卷曲的乌发上,九十四步过那片沙沙作响的竹林,阮玉山看见他的每一根发尾都带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回到院子里时九十四并没有吃饭,而是一个人打了一盆子清水,顶着日头蹲在院里慢慢洗手。
席莲生给他的书他很珍视,刚才在路上翻阅时也翻阅得万般小心。
他的掌心糊了一手的血,一上午的功夫凝固干涸的血块儿掉了不少,但伤口处还是血肉模糊,连那些尖锐的竹刺都还没从手上拔下来。
竹刺又细又密,九十四一根一根地用手指头拔,拔一根,就皱一下眉头,但死也不吭声。
饕餮谷最忌讳蝣人的惨叫声,没人喜欢听到任何惨叫和哀嚎,驯监听了厌烦,谷主听了厌烦,最重要的是主顾们听了也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