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133)
佐良栋从原州迁回京城的第二个月正赶上我过四十岁生辰,因为是整寿,在同僚好友们的促请下着意办了一回,只请了皇长子一脉的官员列席。当然不能请佐良栋,没承想佐良栋倒派人送了贺礼来。这是一件怪事,我有些惶恐,毕竟在旁人眼中我和他应该素不相识。我硬着头皮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佐良栋的贺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倒是旁观者们纷纷拍案咒骂起来。贺礼是一幅画,没有落款,旁人只看得出不是名家手笔,我看得出是佐良栋亲笔。画的是一间宽敞堂皇的大宅里住着一个戴着帽子的猕猴,很容易就能看出“沐猴而冠”的讽刺之意。我立马作出恼怒的姿态,当众将画扯破,丢到角落里。在一众“息怒”“莫与小人计较”之类的客套安慰中,安然将寿宴完成。
当所有的宾客与家奴散去后,我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画拼回了原样,亲手裱起来,却不敢挂起来,只能偷偷藏在书架的最底部。扯画的时候,宾客们都看到我双眼发红,以为我气急了,不知我为了藏住突如其来的泪涌,差点当场冲出客厅。我前两天刚上书弹劾了皇嫡子的老师——吏部尚书。此次给我的寿宴添堵,肯定是此人授意的,佐良栋身为下属不得不遵命。为了表示歉意,他在画里藏了玄机。那猕猴的书房里挂着一幅丹青,是画中之画,因为缩在角落里被那些匆匆一瞥的宾客们忽略了,我却一眼就看见了。那画中之画,是一幅《看泉听风图》。“如何不把瑶琴写,为是无人姓是钟。”在岳极山的时候,我俩都背过这首诗。这个佐良栋啊!我叹气,既有些感动又有些埋怨。何必这么大费干戈呢?就算不留这个角落,我也不会误会他。不会吗?我又问自己。二十年真的太长了,装作是敌人、陌生人久了,也许会忘了自己是装的,恐怕不知不觉就当真了。
然而,一晃眼又是十年,三十年都过去了。皇帝死了。皇长子抢到了那个位子。皇后自尽,皇后母家被流放,皇嫡子被幽禁。那一脉的官员都以各种罪名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死亡。胜利者们正忙着论功行赏,对于失败者们的处置还未达成一致。我是胜利者之一,因为功劳突出连升了三级,荣任左丞相,从一品。
我当然要救他。我俩明明亲如兄弟,却几十年不能往来,不就是为了避嫌,以便在危难之时能出手相助。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死。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去了原州,娶的妻子与皇后母家是远亲,我肯定继续观望,不会打定主意弹劾御史中丞,跟皇嫡子一脉翻脸的。我和他心里都清楚,我们要往上爬,得到足够的力量,最后,就算败也必须败在对方手里,只有这样才能保命。我们是彼此的免死金牌,护身灵符。仕途是一条白骨森森血流成河的不归路。只有各走一路,才能遥相守护。
不光要救下佐良栋的命,我对自己说,最好还要给他留个机会东山再起。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现在终于想好了,等天一亮我就去大理寺,把他的罪定为降职发配,就发配到光州去。从高级文官贬为底层武官通常来说就意味着前途渺茫了,但我了解佐良栋,他的个性虽然中规中矩,怎么看都是个正统的文人,可当年在岳极山的时候他最擅长的科目其实是排兵布阵和奇门遁甲之术,他为了强身健体也练过几年拳脚功夫。因为本朝重文抑武,所以这些本事他一定未曾显露过。就是因为本朝重文抑武,使得离京最远的几个大州匪患难平。西北边境近年也不安生,我估计不出十年准有大战,如果佐良栋能平定匪患,等西北战事一发,他准被委以重任。只要他能熬住,不愁没有建功立业、重回京城的一日,到那时他想与我平起平坐都未必不可能。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既长远又可行的最佳设计了,但愿一切顺利。
天光微熹,去取冰的丫鬟姗姗而归,手上却没有铜盆。她径直走向我,一开口竟发出男人的声音:“宁佑安,醒醒!该上路了。”
什么?怎么回事?我感到一只手在猛力地推搡我。我有些眩晕,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一切全化成一股白烟,飞升而逝。我揉揉眼睛,半天才明白,原来是梦中之梦。原来梦中的一切已成过去。那个溽热的夜晚过后,我的确去了大理寺,放佐良栋去了光州。他一如我设计中那样,再一次从底层步步晋升至高层,这一次他只用了十年。现在的佐良栋已经成为正二品的大将,是西北战场不可或缺的人物。
此消彼长,我因为极力主和反对西北开战而成为软弱投降的典型,被罢免了左丞相之职,发配营州。营州是离京城最远的一州,又是苦寒之地,我已经六十多岁,恐怕要死在半路上。皇帝的旨意是,佐良栋载誉回京之日便是我上路北行之时。算算,就是今天了。
我被衙役押解着从北门灰溜溜地出了京。皇帝带领京中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出西门迎接德胜还朝的佐将军。就算佐良栋不管我了,我也不怨他。毕竟,我太老了,救了何用?
离京四天后的深夜,在一个荒僻的驿站里,我见到了佐良栋。他穿一身玄色短打,做贼一般避开了衙役,只身进入囚禁我的窝棚。
我见到他不免有些激动,哽咽着说:“师兄不必救我。我老到这把年纪,也该死了。师兄若有余力,救我那两个徒弟即可。只要他俩不死,师父教咱们的学问就能传下去了。”
佐良栋说:“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他俩越过天山去怛罗斯了。我嘱咐他俩二十年之内不准回来。”
我心安了不少。“可惜师兄没收徒弟,不然也不必指望我那两个了?”我遗憾地说。
佐良栋靠着我坐下,我俩许多年没这么亲近过了。“就算我收了徒弟,也传不下去。你倒了,我会救他们。我若倒了,无人来救我的徒弟。等我死的那天,我的徒弟们肯定都要陪葬的。不收也罢。”他叹道。
“师兄,是我太无能,对不起你。”我像个孩子一样惭愧地低下头。
“佑安,若没有你,我十年前就死了,不可能东山再起。”佐良栋轻轻拍拍我的肩膀,继续说道,“政见没有对错,只有对立。西北之事你反战主和又何尝不是为国计长远?一场战事打空了国库,打穷了百姓,南边几个州匪患更盛,我在京城待不了几日就要奉旨南下了。”
“凭你的本事,再立新功不是难事。”我说。
佐良栋略略摇头,道:“凭什么本事,凭运气吧。师父那些话,我年轻时候只管记得,待到老了方才懂得。师父说,人总以为成功要靠本事,本事越大越能成功,这其实是错觉,真正的成功需要运气,而运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你只能亲身下场一试,否则永远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师父说到此处被你打断。你问师父,若人成功不凭本事只凭运气,那人生不就成了赌场,还学本事干嘛,直接赌运气不就行了?”
我接口道:“我记得师父回答,人生确似赌场,努力学习是为了得到上赌桌的资格,学问就是筹码。没有筹码的人,连赌一把的资格都没有。”
“是啊,”佐良栋说,“世间有战争与和平,贫穷与富贵,善人与恶人。争斗永无止息。赢者为优,优者得存,存者传续。所以你若赌大,我便赌小。我们无法共生,也不可同死,只能一生一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场赌,死的是我,生的是你。”我说。
“不,现在下断言还为时过早。”他说,“我已经安排好了,用金蝉脱壳把你换出来。那衙役把你弄丢了又找不回是要获罪的。他巴不得随便抓个死人充数,反正营州那边也不认得你,不会有人追究。”
“师兄安排我去哪儿?和我徒弟一样去怛罗斯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