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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69)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一个年轻男子带着酒气从我身后的帷帐中走出来,是太子。他把手搁在我腰上,把下巴倚在我肩上,半眯着眼睛说:“看她盛气凌人的样子,太欺负人了。”

我叹口气,转身回抱住他说:“我习惯了。”

“你是好人,她是坏人。我母亲病重时,霖夫人缠着王日夜欢饮,不让王探望我母亲。只有你一直暗暗照顾我母亲,庇护我。”太子说。

“我当你是我的孩儿一般。”我说。

“我知道,所以,我想帮你。”太子说。

“帮我什么?”我问。

“帮你得宠。在宫里,得宠便得到一切,不是吗?”太子说。

“等你继了位,尊我为太后,不一样是帮我?”

“也许我不一定能继位。”太子说。

“你是王唯一的儿子,你不继位,还有谁能继位?”

“宫中有传言,你可知?”太子颇神秘地问我。

“宫中何时少过传言。你指哪个?”我无奈地笑道。

“有传言说,霖夫人曾是先王姬妾,还是先王幼子的生母。还有人说,先王幼子的父亲,其实是王。霖夫人早在先王在世时就跟王暗通款曲了。所以,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叔叔。”太子的话字字惊心。

冷汗湿透了我的内衫,我强作镇静的说:“都是胡说八道的。”然而,我心知,那传言十有八九确是真的。只不过,那个孩子的生母不是霖霖,而是我;与王暗通款曲的也不是霖霖,而是我。

我和霖霖生的两个男孩,我们都没再见过,只听说一个活了,另一个死了。活的是我的儿子,死的是霖霖的儿子。鉴于两个男孩的身世,这是一个可以预见的结果。我和霖霖都不相信孩子是自然死亡的,可我俩心虚,不敢与王对质,也不想再提这件事。

那个活下来的男孩已经十二、三岁了,被封为宁乐侯,远离王都,住在封地,虽然不曾进宫,却颇受王的眷顾,每逢年节必得赏赐,荣宠不输太子。太子对他有提防也不足为奇。

我应该做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

某个月黑风高夜,有人向王告密,说宫里有人偷情。王跟着告密者追到后园,只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山石后闪过,并不真切,似乎比王年轻。

王震怒,搜遍王宫也搜不到那男人,却在山石后面搜到衣衫不整的霖夫人。

霖夫人百口莫辩,连呼冤枉。

王只冷笑以对。

不管王怎么问,霖夫人始终不承认偷情。

王的耐心耗尽,赐霖夫人自尽。

“你亲自去送,看着她喝下去你再回来。”王让内官把毒/酒交到我手上。

我把毒/酒端到项霖霖面前。

“霏霏,你答应过,永远不跟我争宠的。”霖霖看到毒/酒,哭着说。

“姐姐,我没跟你争,是王要你死,我拦不住啊。只怪姐姐不该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我也哭着说。

“我没有不忠!那天是太子将我骗到花园去的,还扯乱了我的衣服。好妹妹,你帮我跟王说。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王的事!”

“我说过了。可王说,姐姐一贯不忠,当年对先王也是。王不再相信姐姐了。”我说。

霖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指着我说:“我明白了。都是你的设计,你勾结太子陷害我。对王不忠的是你!”

“姐姐不要口不择言了,一会儿扯上太子,一会儿又扯上我。我给王的是处子之身,平时连妆都不化,一贯是清清白白的。”我直视着霖霖的眼睛说,“姐姐,不管你信不信,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只因你太得宠,太子替他生母报怨;而王虽爱你,心里始终有颗怀疑的种子,略一浇灌,就生根发芽了。姐姐,你那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得宠未必是好事啊。”

“项霏霏,不用你教我怎么做人。你分明靠我庇护,却跑去太子生母那里装好人。虚伪!当年若非我护着你,你哪来的清白?可笑!”霖霖将毒/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啪”一下摔在我跟前,差点砸到我的脚,碎片四溅,把我包围。如果碎片可以化作箭镞,我早被霖霖万箭穿心了吧?

霖霖的眼神开始涣散。宫里的毒/药,效力快速而猛烈。霖霖用力地大口呼吸,梗着脖子说:“我早说过,能对我构成威胁的……只有你。因为你像我……还因为……我不忍心伤害你……妹妹……”她说到这里,气断了。

“姐姐,我会替你报仇的。那个害你的人,会付出代价的。”我把手盖在霖霖面上,将她圆睁的双眼阖上。

让王知道那天在花园里的年轻男人是太子并不难,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被太子背叛的王,不知会不会想起曾经的自己。也许,一代背叛一代,一代继承一代,本就是宛国王室的传统,或者说,是所有王室的传统。

王没有严惩太子,也不再信任太子。王活着一天,就不忘盯着太子。

在重压之下,意气风发的年轻太子逐渐出现老态,身体开始衰败,以至于儿子竟然没能活过父亲。

王在弥留之际,接宁乐侯入宫,将王位传给了名义上的弟弟,实际上的儿子——我的儿子。这是最好的结果,我心想。

“王该尊我为太后。”我对宁乐侯,不,是对新王说。“因为我是你的生母。”

新王全无惊讶之态,似乎对自己的身世早已了然,倒是他说的话让我惊讶了。“你不是孤的生母,而是姨母。孤的生母是霖夫人。当年先王要杀霖夫人的孩子,是奶娘把孤同先王之子调换了。那奶娘是孤的救命恩人,一直同孤在封地生活,前年才过世。”

“只怕是编造的吧。”我不相信,“一个奶娘,不明就里,何必冒险做这些?”

“奶娘受过霖夫人的恩惠,是奉霖夫人之命行事。”新王说。

“什么?”我不可遏止地狂笑起来。

姐姐,我以为自己比你聪明,比你想得长远,殊不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切竟逃不过你的算计。而你,到死都我让我相信你是善良的,是我负了你。原来不是我赢了你,是你先放弃了。为了让你的儿子成为王,你牺牲了自己。

你达到目的了,可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与你,半输半赢而已。

曲诚妃的故事

我得到秉直印的那天是至圣二十年七月初十,距离我满十九岁只差八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不管隔了多少年都不会忘。

父亲把印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对我说:“从今日起,歌儿就是在籍的史官了,要牢记自己的使命。史官一支笔,上担天家重托,下承黎民信任,前继先贤风骨,后传千秋百代。歌儿虽是女子,却是我曲虚怀之女。曲家执掌史馆一百六十余载,见证了三朝更迭,九代兴衰。今日我既是以父亲的身份教导你,也是以史馆监修的名义嘱咐你,无论世事如何翻云覆雨,你既持秉直印,就不可辱没曲氏门风,不可辜负史官之名。”

我用最郑重的语调说一声“是”,用最恭敬的姿态将印用双手接住,托在身前。父亲满意地朝我点头。我躬身低声对父亲说:“这印好沉,感觉竟比您那方印还要沉些。”父亲微笑着说:“新印当然比旧印更沉些。为父那方印已经用了二十多年了,棱角都磨圆了。你的还是锐的呢。”父亲指着我的印角说,“歌儿,这印与人的心性一样,久了都会被磨圆。表面被磨圆了无妨,内里却非清晰不可。一方好印,印出的字要始终清清楚楚;一世为人,心里也要始终明明白白。”

“父亲的教诲,歌儿记住了。”我将秉直印小心翼翼装入袋中。

“好孩子,为父相信,你会是一名称职的史官。”

从那天起,我开始在史馆任编修。至圣朝的史馆统共只有九名史官。一名监修,从三品,是史馆主官。我入史馆时,父亲已经任监修超过十载了。两名掌纂,从四品,是史馆副官,负责修著前朝史籍。其中一位也姓曲,是同族的一位叔父。三名修纂,从五品,负责编写本朝实录。三名编修,从六品,负责整理归档,誊录文书,核对史料。史馆是有规制的部门,无论活儿多还是活儿少,都不可轻易减员或者扩编。九名史官,非得走了一个才会补上另一个,所以,想入史馆任职,除了要通过考核,还得有些运气。史馆也是特殊的部门,既受皇权的管制,又相对独立。史馆写什么,记录什么,皇帝无权过问,更不能强令更改,代表皇家对史官的尊重,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虽然有尊重,却没有油水,加上注定的寂寞,除了像曲家这样世代相传的史官家族,真没有太多人会把这项工作当成终身的目标,心甘情愿经年累月与文牍史书为伍。然而,成为史官是我的理想;生于曲家,有这样的理想也是理所当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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