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30)
夏家人之貌美,在这一儿一女身上再度应验。更奇的是,若较起真来,夏家这位公子,竟比其妹,更显风采,且聪慧异常,四岁能诵,七岁能诗。
龙盛朝的读书人多以应试谋出身,偏偏,夏老爷抵死不许儿子参加考试,每到应试之季,就把儿子锁在房中,不让出门。夏异之满腹才华不为人知,郁闷至极。妹妹疏之见不得兄长不乐,偷了夏老爷的钥匙,塞了两件衣衫,十几两碎银子给异之。夏异之趁夜离家赶考。第二日天亮,夏老爷方才发觉,派了几拨人,到底没能追上。一月后,喜报上门。
夏老爷对着金榜题名的爱子不乐反悲:“儿啊,龙盛朝已经病入膏肓,家里吃穿不愁,平平安安在延州做个乡间名士,有何不好?怎就一定要出仕做官?这世道的官,是不好当的!”
言及于此,想必诸位早猜到了吧?没错,在下就是夏恬然——被腰斩的夏学士之亲妹。虽说身为臣子直呼皇族名讳是大不敬。不过在下与当年的皇族们如今入土的入土,做鬼的做鬼,这死人就不必守活人的规矩了。
后来的事,九宝讲了不少,不过他只晓得说南宫沛,不舍得说他主子南宫澈。
哥哥被摄政王点为榜眼,得受重用,平步青云。为了控制南宫澈,更为了提携哥哥,南宫沛做主,逼迫南宫澈娶我为凤后。我与南宫澈毫无情爱,托哥哥与摄政王的福,凤后之位倒是稳固得很。
南宫澈有些病态,经常冷不丁地吸鼻子,发出很大声响,吓人一跳,莫名地有种不自在——他不自在,在他身边的人也自在不起来。他行走坐卧都是歪着的,那永远也摆不正的姿势就像他永远也放不直的眼神。他眼神是飘忽的,多数时候垂着头,要看人的时候把眼睛向上挑起,斜斜地望过去。他喜欢不声不响地盯着人看,用一种阴狠的眼神,像要吃人。他整个人阴森森的,散出寒意,没有人气,跟个能走路会喘气的死人一样。
我最厌烦被他那双干瘦冰凉的手碰到,像有一条毒蛇滑过身体,既惧怕又恶心。那个关于龙盛皇族的传言是真的:南宫家族的男子十之八九喜好男风,不爱女色,所以南宫氏人丁不旺,子嗣艰难。这是皇室的秘密,必须隐瞒,如若众人皆知,后妃前臣都要生出贰心来,惹出事端无数,江山就坐不稳了。
南宫澈不爱女人,对宫闱之事无甚兴致。后宫里的女人很少,三年五载也见不着龙皇一次。碍于南宫沛的压力,南宫澈每月召我侍寝一回,都是草草了事。隔几天,他都让太医来诊喜脉,每次都是无功,被他冷冷甩来一句:“白费力气。”
夏家一时得势,倒愁坏了父亲。为了脸面名声,父亲急着给哥哥说媒,都被哥哥顶了回去。
“逆子,难道真如外面所言,你有龙阳之癖,是摄政王的男宠?”
“卓然一人殉难足矣,何苦拉上别人陪葬,有些事很难,但总得有人去做。”
“你这是什么意思?”父亲没听懂。
九宝当然不会说,他主子南宫澈对哥哥存着哪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他们都不知,那些话会被我听了去。我若不是亲耳听见,也不敢信。
“殿试一百六十七人,孤独独看中了异之。先点中异之的是孤,而非摄政王。摄政王谋害先皇,侵夺皇权,挟制孤性命二十余载,可恨至极。异之,孤这般真心待卿,卿弃孤冰心如敝履,助逆臣南宫沛之纣,令孤痛如万箭穿心。”
……
“夏卿把孤当傻子吗?那腕上的手串,想来便是定情信物吧?那老匹夫许给你什么,说出来,孤一定给你更好的。”
……
“异之当日择摄政王而弃孤,今日悔否?”
“吾皇不与摄政王生嫌隙,国家才能繁荣。”
“夏异之,你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吗?孤好心给你指条活路,不要以为孤真的舍不得杀你。南宫沛那个老匹夫,与孤不共戴天,你敢替他说话!不过,异之若能悔过,孤不忍伤卿。”
……
“夏卓然,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怕。别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呢。你是不怕死,你就没问问夏恬然怕不怕?”
杀摄政王的不是哥哥,是南宫澈;杀哥哥的也不是摄政王,是南宫澈。
那天,哥哥到涵凤苑来,我看到他手腕上的黑曜石手串,上面刻着沛字,这是必须避讳的字,除了摄政王,没别人再敢用。南宫澈曾说,南宫沛若将黑曜石手串从腕上褪下,握在手里,那就意味着他准备杀人了。那手串如今带在哥哥腕上,竟比龙皇的龙头宝剑还刺我心。
“龙皇与摄政王不睦已久,摄政王年长,龙皇记在心上,早晚要清算的。到那时就大祸临头。”
“摄政王的主张是正确的。”
“哥哥做这些,赔上身家性命,又能得到什么?是想要不世之功,求滔天富贵吗?”
“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上无愧君王,中无愧父母,下无愧于心。父亲为吾取名异之,就注定吾要做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父亲取这名字,是想你远离纷争,明哲保身。”
“疏之,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使命,你懂吗?”
“我不信命,我只要哥哥。”
“摄政王说,再二十年,龙盛朝必可中兴。”
涵凤苑一会,是恬然与哥哥的最后一叙。
三天后,摄政王遇刺,哥哥是唯一的疑犯,当场被俘。
我听到消息,欲在涵凤苑里轻生,被宫人拦下,带到南宫澈面前。他瞟了我一眼,抛出一句话:“本来给夏学士备了毒酒,给夏凤后留了白绫,是夏学士自愿用腰斩换下凤后那条白绫的。想来凤后在龙城为摄政王和夏学士当了许多年的眼线,今日若能自尽赎罪,孤求之不得,只是得先把夏学士的一番心意令凤后知晓才好,孤可不是言而无信之君。”
既是如此,就不能一死了之,我把眼泪咽回肚里。行刑那天,乖顺地陪他登上观刑台,见证他一举除掉摄政王党羽。
南宫澈根本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是我在背后狠推了他一把。
南宫沛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才把我关在素心殿里,可惜他自己也没挺得过去。
九宝这奴才倒是真的怕死,才躲进来的。
二十八天后,摄政王南宫沛殡天。
新龙皇是南宫澈的堂兄南宫潋。或许是觉得杀女人没有意思,竟容了我在这里苟延残喘。
九宝说的“后世撰文”我不晓得,我只记得南宫潋授意史官将哥哥与摄政王分别写成“祸国乱政的下贱男宠与荒淫暴虐的僭越权臣”收入《龙盛实录之佞臣传》。
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以命抵命,只为泄愤,终是无益。
我和九宝讲的是同一个故事,我俩都觉着自己讲得更真。
这世间又有多少事,说不清孰真孰假,孰对孰错?
黎昭华的故事
赫连氏和尉迟氏的仗打了几十年,人们早已淡忘和平的模样。我们黎家是赫连氏的子民。我的父亲黎铮是赫连氏的武士,一生为赫连氏而战。
天和六年,是多事之秋。“天和”是赫连氏第五位主公——赫连颖之的年号。就算是“天和”年,也不见老天爷降下和平,照旧尸横遍野,生灵涂炭。那一年,父亲奉颖之主公命令,驻守梓州——那是离尉迟氏最近的边关要塞,是常年烽烟不绝的第一道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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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里有父亲、妹妹、莞叔和莞婶。母亲去世得早,莞婶是我和妹妹的乳母。莞婶说,母亲怀孕时肚子比别的孕妇都大,有经验的人都说是双生。分娩那天,母亲清晨就开始腹痛,折腾了一整天,到傍晚时才听见初啼。父亲索性给我和妹妹取名“黎朝露”、“黎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