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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47)

作者: 悬思 阅读记录

“七岁”我终于鼓起勇气偷看他一眼。

“在下吕元懋,二十五岁。”他边说边转过身,带我走进府衙的后堂,鲜血与人群被渐渐遗落在后面。

“吕……元……”

“吕元懋”,他执起我的右手,在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这三个字,让我从手心一直痒到指尖,“咯”地一声破涕为笑。写完一遍,吕大人问:“会了吗?”我摇头,吕大人于是又写了一遍,再问:“会了吗?”我还是摇头。“吕元懋”三个字,他足足写了二十遍,我才点头。

吕大人仔细看着我的手说:“瑶瑶才七岁,手指竟要同吾家夫人的一般长了,这天生是该弹琴的手。”琴,是有品级的人家才有的奢华之物。寒族百姓从未见过琴,更别说弹琴了。

吕大人在灵州又待了一年,带领寒族建水渠,挖水井,又请了圣旨,不许有品级的官们强占水渠、水井。又一个秋初夏末,灵州破天荒地没有渴死一个人。百姓感念吕大人的功德,用吕大人的姓,给孩子起名。那一年,灵州有许多寒族孩子叫“念吕”、“恩吕”、“思吕”、“敬吕”之类的名字。这么做本是好心,哪知竟办了坏事。吕大人被参了一本,有人非说他是“收买民心,图谋不轨”。吕大人当官刚正不阿,清廉铁面,当然免不了得罪过人。那些人逮住这个由头,把脏水泼过来。皇帝也犯了糊涂,竟信了那些诋毁,把吕大人贬成五品,从灵州直接撵到偏远的苍州去了。

吕大人在灵州的日子,一直让我住在他府里,跟吕夫人学弹琴。我还以为能让吕大人摒弃门第差别的吕夫人肯定是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见了才知,只是一位面目和善的普通妇人。吕夫人无所出,待我如亲女,将琴技倾囊相授。我也不敢偷懒,日夜勤学苦练。吕氏夫妻离开灵州的时候,我已将夫人的琴技学会了大半。我想跟他们一同去苍州,吕大人却说:“苍州路远荒僻,吕某因罪被贬,自顾不暇。瑶瑶年幼体弱,还是留在灵州好,把琴艺学成才是正事。”

吕大人走前把我托付给一位姓鱼的姥姥。鱼姥姥是七弦琴的高手,三十年前是皇都最红的琴师,得过皇帝的奖赏,年岁大了才来灵州养老的。鱼姥姥是豪族出身,原本不收寒族出身的徒弟。吕大人跟鱼姥姥说,我是他的干女儿,还把吕夫人陪嫁的瑶琴送给了我,鱼姥姥才同意留我。

吕大人和夫人一去苍州就杳无音信,一晃十年,我没再见过他们,却没有一天不想念他们,想的时候就练琴,我盼着有一天能让大人和夫人看看我的长进。鱼姥姥说,我确实有学琴的天资,是她最得意的徒弟——除了她唯一能弹《飞花落雪》的人。《飞花落雪》是“乐圣”芷烟在七十年前作的琴曲,曲意飘逸如飞花,悠远似落雪。因为技巧太过复杂,鲜有琴师能够驾驭,芷烟逝后,世间再无此曲,等到鱼筱因弹奏此曲而成名,已过去二十多年。鱼筱,就是鱼姥姥的艺名。鱼姥姥隐居灵州,《飞花落雪》便又销声了四十余载,直到琴师成瑶为皇帝祝寿,在金銮殿上重弹此曲,令皇帝一曲倾心,将成瑶从琴师跃升为“瑶妃”。

成瑶,便是我的艺名,其实也是真名。因为颖朝有品级的人家,没有一户姓成,我便只说是艺名,也省去不少烦碍。我以“鱼筱关门弟子”的身份,从灵州来到皇都当琴师,是为寻找吕大人。鱼姥姥临终前说,吕大人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信里说,到苍州的第二年,吕夫人就因病去世了。五年后,新皇帝继位,召吕大人回皇都。吕大人让我学好琴艺,若有一日到了皇都,便去找他。等我到了皇都已是四年之后,一番打听才知道,吕大人直言劝谏又得罪了皇族,有的说被贬到了澶州,有的说被贬到了澹州。我无处去找,只好留在皇都,便有了后来的际遇。

在颖朝,门第高的人家宴客,必要有琴乐伴席。皇都的乐师们,经常出入各处府邸。初到皇都时,我非常不解,为何有些乐师,明明技艺娴熟,却会在席上故意弹错音,直到有位前辈对我说:“你没听过一句话?‘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那些贵族、豪族的人,家学渊博,养尊处优,岂有不通音律者?凡乐师故意错音,必是当日席中有其心仪之人。弹错的音,其实是乐师在传情达意,专门错给心上人听的。这是常见的小把戏,你竟不知?”我是寒族出身,自然不知。鱼姥姥授徒又严,岂会容忍故意错音?

时间一长,我的名气越来越大,众人皆知,成瑶弹琴,从不错音。有人说,那是技艺纯熟;也有人说,那是心如止水。我只错过两次,明明都不是故意,却因为都错在不该的地方,听起来竟极像是故意为之。第一次,我还是乐师成瑶,在金銮殿上弹奏《飞花落雪》,因为紧张,在收尾处多拨了半个音。第二次,我已经是皇帝的瑶妃,在庆功宴上,过于激动,竟转错了调。我会激动是因为见着了吕大人。那场庆功宴是为了祝贺“登州大捷”,立功的指挥官就是登州长官吕元懋大人。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吕大人去了登州,还从文官变成了武将。

庆功宴上弹错调是犯了大忌,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皇帝看着我,也不出声。周围的人都不出声。我听见吕大人的声音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过是弹错音,陛下罚瑶妃多练几遍就是了。”他终于认出我了吗?

皇帝好像怕谁听不清,故意不紧不慢、一字一顿地说:“据朕所知,吕大人与瑶妃相识已久,还是瑶妃的干爹,果然父女情深。”

明明没有丝毫越礼之处,可皇帝故意说得极其暧昧,让一众听者多心。我鼓起勇气,像七岁时那样偷看他一眼,看见吕大人满脸的震惊,嘴和眼都张到最大。他老了,已经有了白发和皱纹,早不是对着我说“在下吕元懋,二十五岁”时的倜傥模样。我明白了,吕大人并没认出我,或许也忘记了灵州的瑶瑶,他只是习惯了仗义执言。

我忽然起身,抽出席上切肉的短刀,瞄准左手,用尽气力挥了下去。中指与食指被切断,我痛得昏厥过去。

事后,皇帝让皇后来看我。皇后劝慰我说:“瑶妃何苦这样性烈。陛下并非要为难你,只是想敲打敲打吕元懋,怕他立功太大,生出骄傲不臣之心。”

我说:“成瑶不懂别的,情愿用这两根手指换个清白!”皇后叹着气离开,之后,众人皆知我为证清白而断指。其实,我要的并不是自己的清白,而是吕大人的清白。若没了清白,还怎么当官?

我没了两根手指,从此不能弹琴。不能弹《飞花落雪》的瑶妃,对皇帝再无吸引,失宠是意料中事,我不后悔。

琴艺再精,不过徒增逸乐之趣,于社稷兴旺、百姓福祉无用。像我这样的女人充斥后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皇帝记不住我们,史书也写不下我们,宫外的人大多没听说过我们。我们默默进宫,无声老去,耗完青春,耗尽生命,琴棋书画再精,终是些无用之人。唯有像吕大人那样的人,若得天家之重,能为万民之福。

桂太妃的故事

我推开厚重的宫门,门枢太久没有上油,又紧又滞。“吱吱——嘎”,响亮又尖锐的声音让我猛地从头皮麻到脚心。不羁的风抢先挤进门去,撩动帷幔和灰尘,呛起我一阵咳嗽。

殿里的老人背对着我,窝在安乐椅里,佝偻着肩,听到声响也没有回头。我趋步走到跟前,有些犹豫要不要行大礼。地上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积了太厚的灰土,偏我还为了讨新主子顺眼特意穿了象牙白的稠裤,若在这尘土堆里跪一跪,搓破手皮也还不原本色了。我屈膝福了一福:“奴婢桂儿,见过太上皇。”老人没言语,过了半天才从鼻孔里哼了一嗓子,哼出些委屈和不忿的意思。我把早备好的词儿一股脑说出来:“有个侍卫立了功,家里又没有女人,皇上做主,把莲儿配了那侍卫。皇上说了,从今儿起,由桂儿伺候太上皇,保证比莲儿伺候得更好。要是有一点儿没让太上皇满意,怎么罚桂儿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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