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司廉性子冷,珈以小时候就长在他身边时都没听过他几句软语,他总是怕她在宫里活不下去,教她各种生存之道,让她忍,教她让,恨不得把自己都没有的博大胸怀交给她,把好运也借给她,好让她在吃人的深宫里活得更好。
他这样教人,若是那人不知感恩,怕是只会落满身埋怨。
珈以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憋住了眼里的泪,冷声开口,“当年救命之恩,今日本宫就当是换了,五年养恩,本宫已为公公谋了高官厚禄,你我自今日起,恩过相抵,算是两不相欠了。”
这是珈以在牢狱中与夏司廉说的最后一句话。
夏司廉出了大理寺,圣驾也已回了宫,他跪在承乾殿前谢恩,一叩头下去,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眼睛都红了,“奴才谢主隆恩。”
盛平帝招了手让他进去。
夏司廉跪在下首,目光盯着跟前的石砖,想着盛平帝会问什么,却没想万岁开口第一句,问的却是,“她小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话里面,藏着那么两分惆怅,“她还在母妃腹中时,朕就期待着她的降世,后来遭了太后的毒手,父皇驾崩,朕还以为,孤家寡人,莫过于此了。”
夏司廉跪着听,半个字都未讲。
可他心里是真不愿听盛平帝说这般话,好似他与小午的牵扯有多么深,明明之前是他一言不顺就将小午拖出去打了板子,小午被杨太后陷害时,他也袖手旁观,话里话外,都未曾将小午当一回事。
莫不是真的皇家人贵重,只有流着皇室血脉,才值当万岁关心罢。
夏司廉沉默不语,盛平帝瞧着心烦,只想这太监实是没眼力劲了些,明明揽着这么大功劳却不到他面前来领赏。
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若是他真拿成安当筹码,怕是更要惹了他的厌恶。
心里将这奴才的心思摸得差不多,盛平帝又觉得这奴才心思深沉,那点子好奇心也就消逝得差不多,转而说起了正事。
海福一死,司礼监的位置就空了下来,夏司廉补上,自然无法兼顾内官监,转手推了底下一个太监顶上,自己捧着盛平帝赏赐给杨太后的安神汤,去了杨太后所在的慈安宫。
半月多不见,杨太后憔悴得像是换了一张脸。
她看着老了十岁不止,靠在软榻上瞧着他,那眼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变为厉鬼将夏司廉吞吃入腹,“你与你那干爹真是打得一手好牌,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藏着个公主……呵呵,一个公主,皇家血脉,居然靠当太监躲过一命。”
杨太后枯瘦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引枕,目光盯着夏司廉,“她就像她那亲娘一样,命都贱得很,白日里装得高高在上,夜晚不管哪个废物的床都上赶着爬,出卖她那肮脏的身子,就会赢个活着的机会。”
“污糟的身子,也就你这下贱的贱胚子才瞧得上!”
夏司廉抬头看了杨太后一眼。
然后他朝两边看了眼,跟着的小太监立即有眼色地将人都遣退下去,夏司廉手一松,那装着安神汤的药碗就砸在了地上,他后退一步,瞧向杨太后。
“万岁赏下的安神汤,太后抬手打碎了,是对万岁心存不满吗?”
“哀家对万岁能有何不满?”
杨太后撑起身子,她性子硬了一辈子,当年面对先帝都愣是没软化半分,先帝要子嗣而她久久不孕,强撑着不让先帝纳妃,杨家最先送进来的那些女人,都是被她亲手灌了药,便是偷偷与人私通也生不下皇子。
后来先帝出游,带了廖妃回宫,一举生下了盛平帝,杨太后觉得心气不顺,可好歹也松了口气,转头就给先帝下了绝育的药。
她养着盛平帝,告诉他的也全都是“天底下只有母后念着你”,无论吃喝行止,无一不要按她要求而来,故而先帝察觉不对加以诱导后,盛平帝很快转了头。
孩子就是再小,也不会喜欢自己没有半点自由,只有掌控的日子。
就是后来的曹吉,与杨太后日渐离心,多半也是因着杨太后这种性子。
曹吉与海福,杨太后于他们是主子,他们即使心中有所怨怼不满,嘴上也不能透露出一丝半点,可盛平帝不是,夏司廉也不是。
杨太后站起身,试图用气势和一国之后的权势压迫他。
可夏司廉一伸手,拽住了杨太后的衣袖,再伸脚往她小腿上一踹,杨太后重心不稳往前栽倒,膝盖磕在台阶上,脸正好就砸在了那堆碎瓷片上。
脸上刺痛,她大叫出声,夏司廉站在一旁看着,却分毫不动。
“太后可要小心,这夜路走得多了,总是会看见各路牛鬼蛇神的,太后若想清闲度日,日后在这宫中,还是少听少说少做主得好。”
杨太后伤了脸,哪里还有心神听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嘶叫就要宣太医。
夏司廉后退一步,如了她的意。
但那伤口深,太医吓得哆哆嗦嗦,却还是说了实话,这怕是要留疤的。
盛平帝来慈安宫走了一圈,出去后经不住自己就把自己给逗乐了,哼笑了声,转头看夏司廉,“你倒是敢!”
“奴才气量小,恩要还,仇也要报,让万岁难为了。”
盛平帝回头瞥他一眼,并不接这口,只笑了声,“你这奴才心大,背着朕做些无关痛痒的小手脚,朕莫不是还要和你计较不成?”
他摆摆手,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开口说了一句,“太后性子要强,自小被杨家那老国公当宝贝养着,先皇在时她都没今日难堪,你,怕是要被报复了。”
夏司廉点头,瞧着并无一丝波动。
盛平帝瞧在眼里,只当他轻敌,却没往深处想。
夏司廉也并不想告诉他,他之所以对杨太后下这么重的手,而不是那碗只会令人在白日昏昏欲睡而在夜晚辗转难眠的安神汤,只是因为杨太后辱骂了珈以。
那是他的小姑娘,由他来保护就够了。
之后,杨太后埋在宫中各处的钉子果然都动了起来,夏司廉躲过了好几次暗杀,终于在一日深夜被人得了手,伤得半月下不了床。
宫中形式须臾万变,夏司廉虽知晓盛平帝不会这么快舍弃他,可他伤得这般重,想来在盛平帝哪里总是要受些麻烦,怕是宫里权势不如往昔。
但好在,他埋的暗棋也不少,经得住一时半刻的消耗。
但在夏司廉卧床养伤的第十日,宫中爆出了丁皇后有孕的消息。
而次日,丁皇后宫中就抓到了三个试图下药的宫女。
皇后有孕伤神,盛平帝迫不得已,将亲妹成安长公主召回了宫中,谁料正巧遇见了杨家七公子,那杨七看一眼成安长公主便惊为天人,求婚求到了万岁面前。
万岁仅此一妹,且听闻还是救驾有功,给盛平帝去了毒的,自然不想让亲妹卷入朝堂的漩涡之中,冷言拒绝了杨七的请求。
结果杨七转头就求到了太后跟前。
太后直接一封懿旨给指了婚。
盛平帝怒气冲冲地赶去质问,杨太后直接一句,“哀家这个嫡母尚在,成安的婚事,怎么哀家这个嫡母就做不得主了?”
“孝”字当头,万岁乃为天下之表率,盛平帝也反驳不得。
他挟着怒火回了宫,反倒是暂住栖凤宫偏殿的成安长公主心平气和,“先前我与皇兄说不想嫁人,其实并不是诓骗皇兄的托词,不嫁与守寡也无甚区别,公主不嫁,皇家颜面过不去,可公主守寡,就无人多加置喙了吧?”
珈以落了子,姿态随意,态度敷衍,好似谋划的并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盛平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皇兄不会让你守寡”这样的话。
杨家他势必都要除的,之前铺垫了这许多,如今杨家在朝中已鲜有帮手,才使得杨国公即使没了外孙又赔了女儿也不敢和杨太后闹翻,可这缝隙已越来越大,只等一个时机彻底撕裂开来,双方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