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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侯(112)

“不用喝药?”虎伯问道。

“不用,继续涂上药,多吃肉,很快就能好。”

医匠的治疗方式相当粗放,偏偏总能见效。赵嘉之前想不明白,如今用到自己身上,只能归结为汉朝物种彪悍,人也同在其中。

确定赵嘉无碍,医匠背起药箱就走。

经过一场大战,畜场中尽是伤员,医匠忙得脚不沾地,得空还要外出寻找草药,实在分身乏术。实在没有办法,干脆将采药的活交给少年和童子。虽说带回来的一半都是用不上的青草,却也大大缓解了医匠的压力,腾出手来,抓紧为众人治伤,大量配置伤药。

等到头不再那么晕,赵嘉勉强撑着坐起身,饮下孙媪送来的热汤,精神好了不少。

确信赵嘉不会再突然昏过去,虎伯终于松了口气。

之前赵嘉突然倒在地上,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唯恐赵嘉出现意外,不敢把他送回村寨,只能尽快清理出一间木屋,将他暂时安顿下来。

医匠重新处理过伤口,担心赵嘉发热,虎伯和孙媪轮番守着,用冷水擦拭赵嘉的额头、腋下和脚心。

在赵嘉昏迷的时间里,卫青蛾一直留在畜场,组织众人加固围栏,重建木屋。数日忙碌下来,人很快瘦了一圈,嗓子也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听到赵嘉醒来的消息,少女当即策马奔回。从马背跳到地上,来不及喘口气,就快步冲进屋内,来到赵嘉跟前。

“阿弟醒了?可还有哪处不适?”

“都好,阿姊莫要担心。”赵嘉靠在榻边,面色依旧苍白,眸光却异常明亮。

“没事就好。”卫青蛾舒了口气,现出笑容。简单说过畜场的情况,话锋一转,“我有意请巫为死去的村人祭祀,阿弟以为如何?”

赵嘉沉吟片刻,沉声道:“当以匈奴的人头为祭品。”

少女点了点头,轻声道:“阿弟放心,我早已备好。”

第六十八章

卫青蛾请来的巫是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头发花白,满脸沟壑, 双目已不能视, 身着稍显破旧的短褐, 脚上是一双草履,手中拄着一根用榆木制成的拐杖, 单看样子,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是一名巫者。

巫身边跟着一名少年,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 身板壮实, 长得虎头虎脑, 很是讨人喜欢。

大车停在畜场前,少年先一步跃下车栏, 其后从车上扶下老者, 口中道:“大父, 已至赵氏畜场。”

卫青蛾先一步迎上来, 请老者入木屋休息。同时让卫秋去告知赵嘉,言巫者已到, 可按照之前定下的章程, 遣人往两处村寨, 请村人前来畜场。

“见过女郎。”少年向卫青蛾行礼, 道, “先前女郎遣人来告知,言要用匈奴人头祭祀,可是真的?”

“确是。”卫青蛾颔首, 正要详加解释,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看去,发现是赵嘉正快步过来。

相比数日之前,赵嘉的气色好了许多,再不见重伤虚弱的样子。

孙媪牢记医匠的话,为给赵嘉补身体,顿顿不落荤腥,除了畜场里的牛羊鸡鸭,还让人去猎来不少野物。黄羊兔子不算稀奇,野狼隔三差五就能拎回两只。季豹同卫川合力,还在林中抓到一头黑熊。

这样一顿顿吃下来,果真如医匠所说,赵嘉的伤势快速好转,人也一天比一天精神。虽说还不能拉弓射箭,但骑马外出没有半点问题。

得知巫已抵达畜场,赵嘉放下手头的事快速赶来,见到走下马车的老者,当即站定行礼。

“见过长者。”

巫非良籍,就社会地位而言却高于商贾、百工乃至医匠。有德行的巫更会受到乡民尊重。但赵嘉身有爵位,老者还是侧身避开他的礼,同时拍了拍身边的少年,让他代自己给赵嘉行礼。

“见过郎君。”少年的表情中带着激动。

赵嘉率乡人抵抗匈奴的事早已传出,远近县乡皆有耳闻。少年随老者学习,将来也会成为一名巫者,但这不妨碍他立誓拿起兵器,有朝一日走上战场,砍杀北来的贼寇。

少顷,虎伯和依旧有些虚弱的熊伯先后走来,分别同老者见礼。原来三人还是旧识,赵功曹在世时,老者就曾为战死的边军和青壮祭祀。

“郎君,祭祀之后,祭品都需烧掉。”老者开口,声音异常沙哑,像是砂纸磨过。赵嘉仔细观察,发现老者颈上有一道长疤,从耳后一直延伸入衣领。

明白老者话中含义,赵嘉道:“一切都按规矩来,请长者操持。”

首级烧掉,自然无法计入战功。

赵嘉不在乎,同匈奴死战,活下来的青壮和村人也不在乎。

“好。”老者点头,婉拒入木屋休息的建议,让少年扶着自己在畜场中行走,选定一处方位,作为搭建祭台的地方。

祭祀战死的亡者有一套规矩,不容许出现错漏。

老者选定方位,青壮和妇人一起动手搭建祭台,并在台前架起柴堆,待念完祭文,将祭品系数投入火中烧掉。

“牵十头羊,一头牛,再制蒸饼。”

除了匈奴人的首级,其他祭祀所用的物品也要如数备好。

将老者叙述的章程记下,赵嘉加入搭建祭台的队伍。刚刚立起木桩,就有村人陆续赶来,不需要多言,该伐木的伐木,该架柴堆的架柴堆,先前砍掉的匈奴首级都被抬出来,在柴堆前摆好。

“长者,请述祭文,嘉来笔录。”

“好。”

一般而言,祭文由巫者口述,但有条件的都会记录下来,和祭品一同烧掉。

众人一起动手,祭台、柴堆和祭品很快准备妥当。

日头开始西斜,少年从马车上取来深衣步履帮老者换上,又取来一枚刻有篆字的铜铃,交到老者手中。

赵嘉和村人站到祭台下,老者无需少年搀扶,独自登上祭台。行动时脚步极稳,稍显伛偻的身形变得挺直,枯瘦的手陡然用力,铜铃发出清脆声响,声声直击耳鼓。

“祭!”

伴着一声沉喝,事先得到吩咐的青壮将火把投入柴堆。火光升起,橘色的火星不断炸裂、飞散。

“祭!”

老者又是一声沉喝,抬脚用力踏下,祭台仿佛为之颤动。

“魂归!”

铜铃声接连不断,伴着老者的踏步声,组成一段古怪的旋律。

老者开始念诵祭文,不是赵嘉熟悉的语调,尾音拉长,忽又变得短促,仿佛钟罄铙钹一起奏响,直击入脑海。

火焰飞腾跳跃,老者的声音不断提高,踏步声越来越重。

祭台下,无论男女老少都散开发髻,伴着铜铃声顿足,随老者一同念诵祭文,声嘶力竭,近乎在对着天地嘶吼。

在古老的旋律中,赵嘉和众人一起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抬脚,用力落下,力气越来越大,仿佛要踏碎大地。

动作中,身体不断发热,意识变得模糊,面对飞腾的火焰,似有熟悉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教给他草原事的鹤老,习字练武俱佳的阿蛮,在田边憨笑的青壮,抓着芦花鸡要给他熬汤的妇人,手持羊鞭立誓要从军的少年……

一张张面容从眼前闪过,或熟悉、或陌生,最终皆被血色染红,在兵器交鸣声中,在刺耳的喊杀声中被大火吞噬,再不留半点痕迹。

“祭!”

祭文诵完,老者停下动作,铃声戛然而止。

赵嘉恍然回神,身体微微颤抖,不知不觉间,面上一片潮湿,双眼被咸涩的泪水遮挡,触目所及尽是一片朦胧。

祭台上,老者俯身下拜,赵嘉迈步上前,手捧祭文投入火中,随后抓起一颗匈奴人的首级,用力掷入火堆。

刹那之间,一切情绪都被引燃,卫青蛾、虎伯、熊伯、青壮、妇人、少年……每一颗首级投入,火焰都会跳跃飞蹿,仿如死去的英灵感到生者的怀念,籍此重返人间。

赵信和赵破奴望着火焰,想到几乎找不全尸首的阿蛮三个,禁不住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