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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特来自地球(21)【CP完结】

尤里安不会让他失望。

第十五章

在Z那份训练计划里,有一点是他没有写明而尤里安自行领悟的,那就是如何消磨时光。恐惧滋生于空虚,而注意力完全转移的时候,恐惧的优先级反而很低。尤里安尝试过白日梦,后来发现真正做梦的效果更好些——他睡觉。

实际上对于感官禁闭测试而言,睡觉也是一种作弊行为,不过程度比药物作弊轻微多了。最初,他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睡上一小会儿便会被失重感惊醒。到后来,他已经能够睡完全程。他梦到哥廷根,梦到隧道尽头一些灰的黑的看不到未来的矿道,又梦到他踩在天球上,头顶指向地心。他从梦里醒来,茫然地坐在原地,想的却是太空中方向感的掌握对出舱活动的重要性。

这思维方式仿佛照搬自他的飞船舍友,尤里安对此心情微妙。

舱内训练的最后一天,尤里安又走入了隔离舱。这次他的状态不错,全程保持清醒,专心考虑着追踪器计划的完备性,甚至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Z在4小时过后打开了气密门。尤里安已经将近十天没见到Z了,灯光擦着Z的轮廓落进隔离舱时,他眯起眼,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嗨。”尤里安说。

Z身材高大瘦削,他单手握在门口的扶手杆上,整个人挡住了光源,对比此刻漂浮在隔离舱中央的尤里安,很有压迫感。他的侧脸上是熟悉的不耐烦,眉头轻轻皱起,视线在尤里安身上一掠而过,落在了虚空。

看都不肯看他,果然还是逃不过。尤里安收拾起心里的不安,叹气道:“抱歉。”

“为什么?”Z反问道。

“呃。”尤里安词穷了一秒钟。因为我觉得你可爱?

Z朝天翻了个白眼,向尤里安递过去一只手。尤里安笑起来,摇了摇头,握住了Z的手。

人们把航空比喻成航海,这是个坏比喻。陷落在海里尚有一线生机,不需要额外的设备辅助,也有希望存活几个小时,陷落在太空则完全不一样。尤里安握住隔离舱的扶手杆,太空像一张巨口,而他主动将自己投食。

这是尤里安考下太空飞行执照后的首次出舱。外舱门在他身后关闭,明亮的人类的世界与他分隔开。他听到自己的呼吸骤然加重。尤里安的右手握在船体外侧的扶手梯上,他迅速地转身,拒绝继续面对太空。得益于长久的无重力运动训练,他将这个动作完成得很好。阿尔伯特号破旧而可靠的外壁使他逐渐平静,开始有余裕回想他的训练计划。

隔离舱与豆荚舱同属可分离单元,距离很近,但仍然需要一段太空行走。尤里安的舱外训练计划包含了按部就班的太空行走训练,今天他只需要出舱就算完成任务,但明天他需要沿着扶手梯行走并移动安全锁扣。他决定提前一步。

行走并不困难,虽然硬质太空服使得抓握这个动作几乎不能完成,扶手梯和磁手套之间的磁力代劳了这一点。尤里安向左挪动了半米,到达了第一个舷窗。他决定稍微休息一下,一低头,就看到一张臭脸。

Z就在那里,透过舷窗注视着他。

尤里安吓得撒了手,磁铁将他张开的手掌和扶手梯黏合在一起,显得颇为滑稽。他狠狠地喘了两口气,再度握紧了扶梯。

“……太空行走,”尤里安在通讯频道里解释道,“我想提前完成明天的任务。”

“在那之前,”Z说,“你今天的出舱训练还没完成。你得翻个面。”

Z隔着舷窗对他说话,而声音从扩音器里响起,近在耳边。这感觉有点奇怪。尤里安一分神,就错过了Z的半句话:“什么?”

“转身。”Z简洁地重复道,“别看我,看太阳。”

尤里安眨了眨眼。他知道他的逃避被Z看出来了。他试图用玩笑化解紧张:“听起来仿佛我很迷恋你的脸一样。”

“是吗?”Z漠然道。

“不是。”乏善可陈。尤里安想,别的部分倒是可以考虑。不关于脸,而更在于Z这个人本身。

“握住扶手梯,转身。”Z命令道。

尤里安做了一次深呼吸,下定决心,缓缓地转过身。一些黯淡的恒星划过他的视野,然后是太阳。一个耀眼的光点。极小极遥远,因而反衬出这宇宙的空阔。他呼吸一窒。

“现在,跟我讲讲你的拓扑学结课论文。”Z的声音再度响起。

“什么……”尤里安茫然片刻,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要求,“什么?!”

“拓扑学结课论文。”Z比他平时更有耐心。

“不、我——”尤里安脑子里一团糟,“不是——”

“拓扑学,结课论文。”Z重复了一遍,停顿片刻,又说,“先告诉我标题。”

“广义庞加莱猜想与拓扑球面上的非标准光滑结构。”尤里安反射性地回答道。

“很好,很有趣,”Z的语调一点也听不出感兴趣,“继续。内容呢?”

“我——”尤里安接连呼吸两次,才渐渐反应过来,“广义庞加莱猜想?你真的想听?”

“嗯哼。”Z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尤里安反手握紧了背后的扶手梯。这场面太滑稽了,他在外太空,靠在一艘高速奔向土卫的飞船上,背诵广义庞加莱猜想的定义,声音还在因为恐惧而颤抖。

他几乎是被EVA服绑在扶手梯上,整个人僵硬得像耶稣背后的十字架,额头上汗如雨下。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庞加莱猜想上。同胚同质,单通双通,他打赌Z听不明白,因为他原先就已经记不太明白了,现下声音和逻辑都碎成了玻璃渣,更是毫无条理。

“这一定不是太空训练的标准程序。”尤里安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一句抱怨。

“但是有效。”Z说。

非常有效,感谢庞加莱。尤里安稍微侧身,让太阳离开他的视野范围。这样就仿佛他仍然处在隔离舱,他已经习惯了感官禁闭。尤里安调整好呼吸,又侧头望了一眼。一个明亮的小点,太阳系的能量之源。他收回目光,慢慢停下了对奇异球面的讲解。

Z没有要求尤里安继续。他问道:“感觉如何?”

“……冷。”尤里安说。他并不是真的冷,EVA服的温控仍然稳定。然而独自待在几乎无防护的太空中,这件事总让他背脊发寒。

“还有呢?”

还有什么?尤里安又侧头望了一眼太阳。生命之光。遥远,黯淡,寒冷,恐惧。在这种远离太阳的空寂冷清中,尤里安忽然理解了飞蛾扑火的心态。

“好奇。”他说。

“嗯?”

“好奇你,”尤里安说,“为什么想去更远的地方。你不害怕吗?恒星在背后,你偏要逆向而行。”

“阿尔伯特号也是一颗恒星。”Z说。

从聚变的意义上来说,这话倒是没有错。一颗不那么可靠的、相当迷你的恒星。但尤里安听得明白,Z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想去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地方有什么?他想起Z曾经谈起的那颗流浪行星。他向着Z说过的方位角极目远眺,什么也没有看到。

之后的两周时间,尤里安的出舱训练又陆续进行了几次。为了方便出舱,阿尔伯特号全程关闭了重力系统。与之前无重力训练时回到生活舱还能脚踏实地的生活经验不同,现在,他们时时漂浮着,以固定器为手足,在没有重力的空间巡游。Z自然是如鱼得水,尤里安别无他法,也只能渐渐习惯,连睡梦里都仿佛置身羊水中。

原装的信号发生器已经在发现当时就被尤里安破坏,好在探测器记录下了追踪信号的频率。尤里安修复了追踪装置,同时设置了一个定时装置,按照航程计算好时间,在A点启动追踪器信号,在木卫二附近销毁,以免豆荚舱逃出木星引力势阱露陷。

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自行设计并执行一场自己认可的行动。尤里安精力十足,铆足了劲儿要把事情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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