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衫和星空甲(25)
“你在躲我?”岑惊鸣走到昏黄的光束下,说。
“没有。”
“那你为什么撒谎,小树,”岑惊鸣不容抗拒地说,“过来。”
我是撞了鬼了——不,比撞了鬼还要惨烈。傅千树百口莫辩地想着,颤声说:
“岑惊鸣,我把你的画搞丢了。”他狠狠扯着兜帽绳,“全丢了……”
☆、21 第一个吻
岑惊鸣的亲近是装在玻璃瓶子里的汽水,漂亮又晶莹,暂且密封着捧到他手上,拧开盖子才会沁凉地冒到下巴的位置。但傅千树现下站住,那些情绪却像全部倒入水槽,碰溅的水花瞬间扑湿了裤腿。
“丢了就丢了吧。”岑惊鸣用一颗盐溶进湖里那样淡漠的语气处决了他的错误,问及傅千树本身,对比之下的字句堪称滚烫,“小树,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的鞋子只来得及“哒”地响一声,傅千树接连倒退好几步,花坛后的黑暗像张开口的狮子把他吃掉了。
岑惊鸣说:“你不出来我就过去了。”
他的话有几分强硬,那种急迫的关切拍下,快把傅千树淋成落汤鸡了。现在去学遁地术也为时已晚——不等傅千树想到后招,岑惊鸣先发制人地撞了过来,仿佛一颗温热的彗星。他圈起胳膊一带,傅千树便再度站进光晕中,头顶播洒的橙子色的明度,更似星体划破大气层后,擦过眼底的火树银花。
傅千树反应飞快,迅猛地横着手臂挡住了脸。
“我看得到。”岑惊鸣也不去动他,说。
他从袖口处抬起眼,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量面前的人,岑惊鸣见他脸上“张灯结彩”,肩膀还微微缩着,反而给堵得用鼻音笑了一下。
“怎么弄的。”
“摔,摔的,”傅千树说,“我不小心绊了一跤。”
“还继续撒谎?”
岑惊鸣“噗”地就把他脑门好不容易点亮的小灯泡戳破了。
傅千树十分难堪地耷着眼皮,岑惊鸣脚边正好有一个井盖,艺术系的学生把校园内的井盖都改头换面过,这一只上绘着栩栩如生的小熊猫。他像立志要用目光把小熊猫的毛发揪下一撮似的,专心致志地盯着地上图案在看。
“我生气了傅千树。”
啊,傅千树一抖,但第一反应竟然是去看岑惊鸣嘴角的弧度。然后嘟囔着:“那你刚刚还笑……”
“被你气的。”岑惊鸣更理直气壮。
气得发闷是因为他,无可奈何反而扯动嘴角是因为他,他可以拿充分的自信说傅千树的一举一动都牵在自己手腕上。岑惊鸣的情绪有点反常了,他自己都知道。平日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姿态端庄,好看,软和,谁伸出手都能在上头触一下。今天却想高唳地挣脱出来。
他包住傅千树的五根手指朝下放,这次傅千树乖乖依从了。
岑惊鸣拨开傅千树的额发,灯这么一照,察觉那姜色的创可贴许是本身黏度不够,两端已经卷了起来。
“好痒啊——”傅千树小声地抱怨,也想拿手摸很快就要脱落的胶贴。
岑惊鸣按住他:“别动。”
“哦,”傅千树给钉在原地,傻傻地说,“好,好的。”
岑惊鸣这才拿拇指和食指捻着,动作像一片羽毛般轻,小心翼翼地摘掉了粘在伤口上的创可贴。这是一个有指节三分之一那么长的伤口,不深,血已经凝冻了,只是因为长,创可贴那小小一块聊胜于无的纱面无法完全罩住,锈红的印子扒在带粘性的胶面上,看得碍眼。
傅千树没有很白,可那些青青紫紫也够骇人的了。他的嘴角淤了,最容易让人建构第一印象的下垂眼,右边眼眶也盘着没化开的重色。
他是离离原上青嫩的草,塑胶跑道旁迎风的旌旗,围绕太阳同时进行公转和自传的小星球。他是一切令岑惊鸣联想到蓬勃生命力的事物的集合。岑惊鸣没看过他这么狼狈,狼狈到使自己错乱的样子。
当然,倘若时间倒退个十年,傅千树也会赤手空拳地和哪个男生在泥地里打架,但还是个小小少年的他,如果能和二十六岁的岑惊鸣建立深厚一些的关系,肯定要毫不保留地告诉他,喊值得信赖的哥哥讨回公道。
而不是把岑惊鸣骗走。
“谁干的?”
“——是屈蒙,”傅千树招认道,“他发神经扔了你那箱画,我就把他揍了一顿,给你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岑惊鸣挑了挑眉,重复道。
他的手指还停在傅千树眼睑泛青的地方,只要眨眼,那种微妙而颤栗的触感就能从睫毛开始流进五脏六腑。傅千树“嘶”地吸了一口气,岑惊鸣意识到力气重了,却并没有完全收手,而是移动到唇角,蜻蜓点水地安抚他的伤口。
“好吧我又乱用成语了,”傅千树还在想着因他疏忽给对方造成的损失,“而且你也没见过他,要怪也是怪我——啊对了,我刚在考虑要不要去步行街的回收站找找看,虽说希望不大但毕竟……”
“你就这么宝贝那些一文不值的东西?”
“讲什么呢,”傅千树道,“所有你用过心的事物,都是无价之宝啊。”
岑惊鸣却还在盯着他。
傅千树只得自行看了眼时间,说:“要么你先回,我现在就去……”
他没能说完,而且本来是记着后面应当如何措辞,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秒不到就忘光了。在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树叶正在吹拂下沙沙作响,荣滋得就像一个相貌柔而不阴的男生蓄起的长发扎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叶子,通过灯火投下光影圆润的斑点。
岑惊鸣的气息仿佛拢起来的花瓣,将傅千树包裹起来。
“你头发长了。”
“啊?”傅千树眨巴眨巴,“可你不是觉得长一点好看吗,那个头像——”
傅千树眼睛瞪得圆圆的,由于费力睁得很大,下睑的伤处一突一突地作痛。他傻瓜般地呆滞了大概五秒钟,才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地想到,接吻的时候应该把双眼闭上。傅千树忽地合眸,于是双颊的肌肉也跟着动了起来。
岑惊鸣的指尖还盘桓在他微肿的嘴角,比浮动的空气还要轻盈,轻到似乎没有碰他,而是傅千树用感觉编造出了被触碰的真实一样。
他的唇很软,热乎乎的,让傅千树想到口齿留香的烤红薯。胡乱的比喻,他批驳自我。没有难以接受,更没有网络上,宣称被别有所图的人冒犯时翻涌肺腑的恶心。心跳很快,想到在电影里看过的几个桥段,紫阳花架下少男少女的浅尝辄止,那时他也会想入非非地把自己代入。
现实并不比影像逊色。
起初,岑惊鸣的吻是有些压抑的,傅千树想,他还是会惋惜,会为他的过错怀有脾气吧。又不能说什么。岑惊鸣不给他发言的机会了。在发觉傅千树并未抗拒之后,他撬开对方的牙关,两个人的牙齿撞在一起,像是烤化的麦芽糖似的灵魂融到了一块儿去。
傅千树不会无条件地予取予夺,他是独立的自由人,永远都没可能变成那样。岑惊鸣也不许他变成那样。
所以他使了点坏,像他这个年纪的其他男人,在短短的某段时间内褫夺了心上人的理智,获得一点为所欲为的权利。
他承认罪行,但并不忏悔。
“小树,”岑惊鸣鼻间温热而急促的呼吸涌在傅千树的脸庞,像蒸汽机车洁白的水雾——
“谢谢你让我重获了笔下的价值。”
小升初期间,他的成绩有了一定幅度的下滑,妈妈很担心。他们是大院里屈指可数的高知家庭,连孩子考卷上的分数都和邻里间交谈时的底气挂钩。有一天,岑惊鸣在临摹石膏像,妈妈端着牛奶敲门进来:
“这是什么?”
“阿格利巴。”他流利地回答。排线、过渡明暗、细化。
母亲向来不说太直接的话:“老师是不是说作业需要家长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