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落凡尘的妖(40)
他轻扣屋门,琴声渐止,随道:“请进。”
声音温雅却疏离。
洛隐推门进去,暖洋洋的气息迎面而来,令人浑身放松。里屋风格简约,唯令人惊叹的是朝东的墙上挂满了各种乐器。
墨仙本人正面对乐器墙席地而坐,指尖轻按在古琴弦上,一脸肃然地,随着洛隐的身影转动视线。
其实他对此人第一眼并无好感,眸色纯黑,与常人有异,行姿风采又桀骜不羁,不像中原人士,此刻更是随意得像晃自己屋子似的在他屋里毫不客气地晃悠来晃悠去。
此人,心思敏锐,目光坚定,恐非善类,得让墨玉远离,可又不得做得太明显,否则难保有杀生之祸。
这些墨仙的心理,冷冷地潜伏在他眼底,洛隐并没看见,而是停在那面乐器墙旁,指着惊叹:“你全会?”
墨仙不答,把手从古琴上收回,抬头看他,神色冷漠:“洛先生,你是西域人?”
“为何这么说?”行朝的西域,指的是尧代时期明国的诸侯国渊理国那一代。当时连国将国土统一后,诸侯国中土地面积最大的渊理国突然变成了一座空城。直至几百年后,渊理国才重出世间,变成墨仙口中的西域,一个游牧民族。
“听闻西域男女,皆举止开放。可看先生的仪容,又无张扬之态。墨某仅是猜测罢了。”说得有理有据,可他眼中的不屑和鄙视却像故意做给洛隐看的。
洛隐无所谓的耸耸肩,但还是觉得要注意下自己的古代礼仪了,不知不觉的时候总会忘记。
不过这时候,也只能自圆其说了。
“你猜错了。我是凉州人。”他跪坐在矮桌前精致的软垫上,给自己斟了杯茶。茶具是紫砂制作,浓郁的色泽,清香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在行朝以前,凳椅是主要的家具用品。从行朝开始,皇宫内廷主尚礼乐,开放海外交流,逐渐引进了一些东原国家的日常用具。其中以矮桌几案软垫最受文人与乐师的喜爱,渐渐地开始风靡全国,以至于皇城也形成了同样的风俗。
“墨某眼拙,未曾看出。”
“呵呵……”洛隐干笑,抿了口茶,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
“还是说说你有何事吧,再过一个时辰绢袖坊就要开业,墨某无暇奉陪。”墨仙看着眼前人自酌自饮、悠然自得,也不斥责,同样自顾自地开始抚琴。
行朝尚礼,无礼者甚至可判斩刑。看来,墨仙的内心应是桀骜不驯的。
“墨玉说,我可以拿这玩意同你讨墙上那支竹萧?”洛隐将倾麟玉从腰间的布袋中抽出,放到桌上。
果然,墨仙的注意瞬间被吸引,他按住琴弦,双眼眯起几分略带审视,伸手抓起来拿到眼前细看。他的双手从长萧的吹口,细细地抚摸至底端,指尖反复留恋辗转。然后,眼神又渐渐转为黯淡,多了些紧张和不安。
洛隐好奇地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神情,等他开口。
反复看了几遍倾麟玉,似乎是确认它的真假,又似乎是爱不释手,墨仙才犹豫地开口问道:“你买它时,墨玉没有出面吧?”
“没有。他只是告诉我怎么样才能买下来,我照做罢了。”
“那就好……”他轻轻叹气。
“怎么,你怕惹来杀身之祸吗?”
洛隐问话向来无所忌讳,墨仙闻言眼神一凛,呵斥道:“从今起,你就忘了自己见过倾麟玉吧!”
洛隐被他吼得吓了一跳:“你这人,太蛮不讲理了吧!”
“呵,除非你想牵连整个琼州百姓!”他突然变得声嘶力竭,冷眉傲目,握着倾麟玉的手青筋毕露。
洛隐再傻也明白了墨仙的意思。
倾麟玉一旦出世必定会有人以此做文章。单单拿墨家开刀,那还算好的,万一一个不小心害了全城百姓,这千古罪责谁来担?
可……
“可是你弟弟却是想将你和倾麟玉曝晒在日光下的。”洛隐坦然道,“我可以闭口不言,但他……”
“他年纪小,想事不周全。总之今日的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他见洛隐还在说,语气明显生硬不悦,而后不再多话,把古琴摆正位置,起身去取了墙上的竹萧推给洛隐,端正坐下,一副逐客的态度,“好好保管,墨某可不希望辱没了它。”
“我这……”洛隐从未觉着有一日拿别人的赠予物也会这般心不甘情不愿,本还想再说两句,又实在消受不了墨大公子的冰山脸,叹了口气直接告辞。
看来,就算是同道中人,也有可能一言不合甩袖子走人。
墨仙的竹萧确实上乘,音质温雅柔和,萧声远扬绵长。洛隐用其练习的那几日吸引了不少院落的姑娘,隽夫人对他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单独寻他问话,想让他和乐师们合奏了。
结果当晚,绢袖坊开业时出了些意料外的乱子,墨玉说他来了这么久了从没见人砸场子,说这指不定是洛隐带来的“煞气”。
洛隐自然不信,两人随着吵闹声往外走,那时正好看见墨仙抱着古琴从繁音阁出来。他清冷自若,嘲笑道:“不过是些纨绔子弟闹场,你们何须如此紧张?”
墨玉不信,拦住洛隐的话头,直接说:“不是吧?听说是凉州江湖势力洛水山庄的人,得罪不得,绋茵、经年,绮罗、纶羽还有那练悠都上了,洛少主全都不要。江湖人,可是说拔刀就拔刀!”
“呵,你们自己小心。”
洛隐对墨仙这口是心非的关心微微一笑,看着墨玉一脸不爽的样子,扯着他就走。
前厅舞台上几位姑娘被年纪稍大的经年和纶羽护在一角,舞台下的宾客区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二楼的雅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隽夫人现在事态中心,极力劝导,但看上去好像越劝越糟。
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站在隽夫人面前,喋喋不休:“我家少主游历四方,若不是路过此地听闻什么仙人才色上乘,谁愿意来这么个破地方。跟金城的歌舞坊相比,简直就是垃圾!”
他这说的“仙人”不会是墨仙吧?洛隐看向隽夫人,她持礼有度,不急不躁,“我们地方简陋,哪里容得下仙人?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么多才华卓绝的姑娘,欣赏一下不也是一件美事?”
“美个屁!“侍卫瞪眼挑眉,尽显凶神恶煞,“少主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可他这模样,怎么都觉得有些狐假虎威。昂着脖子挺着胸,用看家犬来形容正合适。
“小哥,此话就说大了。天下之大,总有钱财不能尽得之物。”隽夫人蹙眉不悦,可语态还是徐缓的。
侍卫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费什么话!赶紧的把那什么仙叫出来,做得好重重有赏!做不好?哼,等着收尸!”
“好与不好本就取决于听者,哪有绝对之说,你们若再生事,我便报官了。”隽夫人振振而言,不卑不亢。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洛隐只看到那高出隽夫人一个头的侍卫在那儿气焰嚣张地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偏偏看不见他们家的洛少主。两个人一个怒似火,一个淡如水,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怎么也吵不出个所以然。侍卫不敢真动手,隽夫人也不敢真报官,那些官爷还不都是仗势欺人的主?等他们真的来了,还不知道最后帮的是谁呢?
不得已,洛隐端过一旁姑娘手上的茶盘,硬着头皮推开人群往里面挤。
“夫人,茶来了,大家坐下好好说啊,没有什么——”洛隐挤到最里面,一眼望见坐在凳子上悠哉悠哉喝茶的洛少主,不禁脱口而出,“苏离?”
洛少主抬起头,弯着笑眼,笑容却没了曾经熟悉的妖媚蛊惑,没了桀骜张扬,没了绯色长衫,更没了那慵懒至极的如瀑青丝,他望见的满是浮夸的色眼,一如平庸的凡人,哪里还有妖气可言。再细看那一身银色雪袍,锦缎金边,嘴角不出声地嘲笑,又觉得不是苏离,只是容貌相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