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了?”花崇略微一惊,柳至秦也有些诧异。
“是的。少友走的时候才26岁。”强鸣是洛大后勤部的负责人之一,五十来岁,说起刘家父子,便止不住地摇头,“老刘可怜啊,老婆早逝,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少友拉扯大,哪想在我这么个年纪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刘少友死于一场兵工厂安全事故。
二十多年前,能进兵工厂工作,对普通家庭来说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刘少友从技校毕业后,刘忠贵费了不少力气,来回托关系,才将他塞进函省一家曾经极富盛名的兵工厂。
在那里,刘少友当了八年“火工”。
在兵工厂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尤其是火工。全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几起安全事故。但在那个年代,人们安全意识薄弱,信息也相对闭塞,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当火工工资高,也光荣,很少想到生命得不到保障。
事故发生的时候,刘少友不在核心地带,没有立即丧命。
但活着,不比死去轻松。
他全身烧伤面积高达96%,多个器官衰竭,在兵工厂自己的医院里挣扎了半个月,最终没能挺过来。
刘忠贵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被兵工厂的领导们耍得团团转,不知道好端端的儿子为什么说没就没了,最后还是洛大校方出面,才为他讨到了一千块抚恤金。
在当年,一千块不是小数目。
但一条鲜活的命,绝不止一千块。
没了儿子,生活也没了盼头,刘忠贵时常在工作上出错,有时忘了按时锁宿舍的门,有时误将学生当做儿子,被投诉了几回。
校方可怜他,让他继续留在学校当宿管,并通过学生会,将他的遭遇告知当时的学生。
闻者无不神伤,更有学法律的学生想要为他讨回公道。
但一个失去全部希望的农村老人和几名羽翼未丰的穷学生,哪里斗得过势力盘根错节的兵工厂。
这事后来不了了之。当知情的学生都毕了业,便没有人再提及。
时间也许扶平了伤口,刘忠贵很少再犯错,渐渐地,新来的学生不再知道他背负的伤害,只有后勤部的同事还记得。
强鸣比刘少友大几岁,刚被分配到洛大时,经常受刘忠贵照顾,空闲时还与刘少友打过几场篮球。
刘少友去世后,正是他在后勤部牵头,强烈要求校方出面与兵工厂交涉。这些年下来,也是他明里暗里帮扶着刘忠贵。
上了年纪后,刘忠贵精神出了些问题。平时看上去与正常人没有两样,但偶尔忘记儿子早已不在的事。
他还琢磨着给儿子讨个老婆,不清醒时逢人便说——我儿子生得可俊了,个儿高高的,又有出息又孝顺,还在兵工厂工作呐,一个月工资有600多块!
“老刘在农村的老家已经没人了,我们不能让他老无所依,就在新北区给他分了套房,他平时住在那边,帮忙管理一下小区。”强鸣说:“他犯糊涂,成了嫌疑人的帮凶,的确有错,但请你们别太为难他。他……他可能是将嫌疑人看成少友了。”
派出所,刘忠贵坐在角落,浑浊的眼中已然有了泪。
二十一年前的档案证明,他的独子刘少友,的确早已离世,个中细节与强鸣所言几无差别。
花崇靠在走廊的墙上,手上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
对刑警来说,查一个案子却撞上另一桩毫无关联的悲剧是常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件祸事说不定会牵连出一件喜事,一件喜事时常钩沉出一件惨剧。
但见得再多,还是会唏嘘动容。
刘忠贵已经在医生的安抚和药物作用下清醒过来,他睁着哀伤的眼望着柳至秦,干裂的唇张开,半天没说出话。
“老人家。”柳至秦蹲在他面前,想说“我们会为你讨回公道”,又开不了口。
兵工厂早已倒闭,当初警方未能追责,如今就更是没有办法。
片刻,刘忠贵摇了摇头,眼中唯一的光也淡了去,哑声道:“我认错人了,我帮了凶手,对不起。”
刘忠贵断断续续讲完9号晚上发生的事。
和卢庆一样,他也看到了凶手从平台离开的背影。老眼昏花,隔得又太远,他以为那是他的儿子。在卢庆惊慌跑向3单元后,他才追上去,但茫茫夜色里,只有一辆被丢弃的推车。
日思夜想,他开始频繁地梦到刘少友。后来听说洛大校园里出了命案,当晚他便梦到儿子对他说:爸爸,我回来了,我死得太惨,那些伤害我的人却没有得到惩罚,您也老无所依,我来报复那些恶人的孩子。
梦醒,他的神智愈发不清,一会儿明白儿子已经离世,一会儿以为儿子还在,害怕儿子当真杀了人,不敢让旁人知道儿子回来了这件事。
于是,他想到抹去儿子留在平台上的足迹,并将推车藏起来,却不知道指纹一样会留下痕迹。
“不过我们起码有一点收获。”花崇说:“刘忠贵会看错,说明凶手的背影与刘少友很像。刘少友1米86,符合我们最初的侧写。”
柳至秦点头,忽然道:“郑奇被万乔地产辞退,实习期间得罪了万乔的高层。”
花崇回过头,“嗯?”
“我记得你那位在万乔工作的朋友,身高目测在1米86左右。”柳至秦道:“工地上的人叫他——连总。”
第47章 知己(12)
“你对他意见很大啊。”花崇挑起眉,“横竖看不顺眼似的。”
“我就事论事。”柳至秦说:“咱们有必要去一趟万乔。”
“去是得去,不过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就看连烽不顺眼了?”
“你误会了,我没看他不顺眼。”
花崇笑,“还说没有?人长了1米86的个头,就被你当做嫌疑人。我说小柳哥,你这身高,好像也是1米86吧?”
“我1米87。”
“啧,给你说矮了1厘米。”花崇说着,伸手碰了碰柳至秦的发顶。
柳至秦侧过脸看他,眼里有些无奈。
“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花崇收回手,“郑奇的家人来了。”
坐在问询室的是郑奇的姐姐郑琳和姐夫况文。
郑琳三十来岁,两眼通红,满脸疲态。况文一边安抚着妻子,一边解释,说岳父岳母听闻噩耗,悲伤过度,双双卧病在床,实在没有办法赶来洛城,只得由自己与郑琳来协助调查。
花崇从警多年,如此情形早已见惯,道了声“节哀”,郑琳的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
“我弟弟很上进很乖,从来不惹事,到底谁会杀害他啊。”郑琳抽泣道:“他是我父母的老来子,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成绩一直很好,突然告诉我们人没了,别说我的父母,就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也接受不了啊!”
“凶手我们一定会抓到。”花崇叹了口气,“请你们家属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他的性格以及交友情况。”
“这个……”郑琳抹掉眼泪,面露难色。
“是不太了解吗?”柳至秦问。
郑琳尴尬地点了点头,“小奇到洛城念书之后,就很少回家了。”
“很少回家?”花崇问:“一年只有寒暑假回家是吗?”
“他……”郑琳垂眼,“他暑假不回家,只有春节才回来几天,基本上是腊月三十回来,初三就走。今年春节他压根儿就没回来,说是找了家实习单位,春节要值班。为这事,我爸还和他吵了一架。”
花崇疑惑地拧眉,问:“也就是说,你们全家已经一年多没有聚在一起了?”
“不是的。”郑琳赶紧摇头,“我爸虽然和他吵了架,但转头就后悔了。今年春节时,我们没通知他就上洛城来了。我妈的意思是,孩子忙是正常的,工作最重要,他既然走不开,那我们就辛苦一点,来看看他好了。春节嘛,各家各户都讲究个团团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