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1089)
直到火光蹿起,开始熊熊吞噬这一场杀戮的痕迹,杀人放火这出大戏落下帷幕,毛维似乎才终于意识到他不是一个无关的看客,穷尽此生,他辛辛苦苦营造的一切将要被这场大火吞噬,并且一败涂地永远无望东山再起,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跻身京兆十望,却是走到断子绝孙的结局,此时此刻,就算再冷酷的人也会悲痛欲绝,就算再懦弱的人也会发指眦裂!
虽说穴道被制,毛维依然不能吼喊出声,只能发出哑哑低喝,有若野兽悲鸣,他再也不顾腰后有利匕相逼,不顾悬险高危,他只想扑向那场让他绝望的大火,似乎如此就能挽回一切。
挟制着他的刺客却终于出手,再次往他的脖子后劈一掌刀……
毛维再度清醒时,发觉自己躺卧在一张矮床上,屋顶裸露的横梁下,浮尘漫舒斜照,似乎一切归于静谧安好,但他甚至不用回忆,昏厥前目睹的惨烈自然复苏,他先是茫然,然后开始悲愤的擂床,他的嗓子已经不再哑涩了,他可以高声叫骂,可仅仅只是数声之后,毛维便没有了叫嚣的冲动,他又恢复了茫然与麻木,冷眼看着刺客送入的饮食,他便想饱食这最后一餐,莫如便与家人团聚幽冥。
这样的人世,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不舍了。
可是饱餐之后,毛维找遍了这间简陋的处所,竟没有一件让他能够杀死自己的凶器,他想到咬舌,牙齿却使终无法狠狠用力,他想触壁,又觉浑身乏力似乎无法把自己撞死,他想悬梁,却又够不着那高高的横梁。
最可行的方法,便是拒绝饮食,效仿绛侯闭食自尽。
然而毛维不是周亚夫,当他终于忍不住口干,捧水饮尽,终于忍不住饥饿,运箸而食时,他终于明白他还是心存不甘,还是不想就这么死。
他怎能甘心就此放过蜀王贺珅?容这血海深仇将来权倾朝野荣华富贵!
毛维开始冷静思考,笃断将他控制在手的神秘人并不打算害他性命,他对于那人而言,还有利用之处,那么他就仍有报仇血恨的机会。
抱着这样的信念,毛维不再对那刺客横眉冷对,他甚至主动提出求见“恩公”,可那刺客回回都是乜视而以,那轻篾鄙夷的态度自然让毛维郁怒,可他必须心平气和对待,他告诉自己是在忍辱负重,所以这样的行为并不可耻,他干嘛要和区区刺客凶徒计较?此辈为人刀匕而已,能有什么见地?
日复一日,毛维终于盼来了一个熟人——
竟是薛陆离。
第1052章 谈判
曾是上官与下属,毛维一度以为不能颠覆的地位,到如今,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主审官”,那声“恩公”还如何唤得出口,毛大尹一时之间脸色格外冷沉,陆离却也不再以礼相待,他微撩袍裾,跽坐下来,笑意似乎漫不经心,又格外雍容散淡,这势态,显明气定神闲,一切尽在掌握。
毛维努力端起往日的架势,却不知他这些日子以来,面颊的皮肉已经向下颓垂,纵然把下巴高高抬起,也无法掩饰狼狈沮丧:“果然是晋王妃!尔等留老夫活口,无非是想对付贺珅,只老夫虽恨贺珅害灭满门,晋王妃见死不救,老夫又怎甘为尔等利用?薛少尹请回吧,老夫与你之间,无话可说。”
这话当然不是表明宁死不屈,否则毛维也不会尚且谨慎的礼称陆离官职,早便连名带姓破口大骂了,他这样说,无非是想掌握谈判的主动权,倒也的确不愿与陆离这个“马前卒”多废口舌,是欲争取与晋王妃直接谈判,以此维护仅剩的自尊。
“见死不救?”陆离微微一笑,眼睛里写满讥嘲:“毛维你自问一贯作为,哪桩哪件值得救助?”
这简直就是往毛维胸口插刀,只一下便戳漏了他的理智,拍案而倾身,瞪目而怒视:“老夫虽与晋王系有利益争执,女眷、稚幼何其无辜?尔等害我灭门,可谓狠毒无耻!”
“无辜?”陆离又是一笑,竟然颔首:“毛氏一族女眷,或许确未行为罪大恶极之事,稚龄幼/童也的确无辜,不过有谓‘因果不虚、报应不爽’,而今灭门之祸,实乃自遗其咎,毛维,难道你竟健忘,不记当年也曾害人族灭家亡恶行?”
毛维有如醍醐灌顶,怔怔坐了回去,半响方才冷笑道:“薛少尹好作态,当年薛谦忍辱负重数载,意图唆使先帝推翻裴郑逆案,终一败涂地,薛少尹踩薛谦为垫脚之石,得释太后疑心,就此扶摇直上,不想太后这回却是受你蒙蔽,京兆薛一族,从来贼心不灭,图谋不轨!”
“毛维,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悔罪?”
“薛绚之,老夫当年以大理寺卿之职,主审裴郑逆案,罪证确凿,有何过错?你想察知当年真相,老夫便告知你当年真相,可你若是意图威逼老夫歪曲是非污篾太后为罪逆翻案,是万万不能!”
说完把头一别,甩脸侧对,一副坚定不移的作态,心中却在暗忖:没想到薛陆离拘我,竟是为裴郑旧案,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然而我如今受制于他,还得想法与他敷衍应酬,侍机脱身,只就算脱身,今后又将何去何从?
毛维在那忖度脱身之计,陆离却起身离座,踱于门外,似乎因毛维那强硬的态度,亦产生了犹豫迟疑,好一阵后才说:“今日阳光明媚,毛公莫如与某在廊庑下小坐,闲谈起来,也许更加心平气和。”竟是将语态柔和下来,恢复了几分礼待。
毛维心下一喜,以为占据上风,越发拿腔作势,虽是依言往廊庑下所设案席落座,话说得反倒咄咄逼人:“京兆薛虽与京兆裴有姻亲之好,故不信裴郑二族有谋逆之图,然则事实便是事实,潘博时至今日,尚且称霸营州,薛少尹难道视之不见?薛少尹意图为裴郑平反,便是与先帝、太后为敌,只怕连晋王妃,都不知薛少尹怀有此等歹意吧!”
不想话音刚落,毛维忽闻一声“祖公”,侧面一看,却见廊庑外挥舞着小手满脸欢喜向他跑来的孩童,竟是不知所踪的长曾孙——他如今唯一幸存的骨肉了!
毛维“霍”地起身,却见那在此处看守他的刺客一把捞起获儿,也不顾获儿怎么哭闹,三两步便走得再不见影,毛维心中焦急,待要追将过去,又听陆离慢慢说道:“当年真相究竟如何,我早便察明,无意再听你这帮凶强辞夺辩,毛维,你一家畏罪潜逃,不想却遭蜀王灭口,太后既知你已横死,却因证据不足,无能治罪蜀王,可还会宽赦你这罪人之子?你也不要再妄想能得自由,东山再起,若还怜惜仅余这个嫡亲血脉,总算不曾断子绝孙,坐下来,我们说些确有意义之事如何?”
“薛绚之,你究竟想要怎么样?”毛维只好坐下,咬牙切齿问道,但已经是外强中干了。
“我知道你只是个帮凶,谢饶平、元得志,甚至蜀王贺珅均非主谋,裴郑二族之所以被冤杀,韦氏方为罪魁祸首,忠良含冤,自当平反,罪魁祸首更该处死,我要你当裴郑逆案有朝一日重审时,能出堂指证韦太后为主使。”
“妄想,你这是妄想!”毛维连连击案:“你要我当堂承认污害裴郑二族,老夫还有活路?薛绚之,你这是让老夫送死!”
“事到如今,你竟还要活路?”陆离冷笑道:“也罢,原本也不是非你不可,就让你一家团聚幽冥倒也干脆省事。”
说完微一抬手,毛维立即听到了曾孙儿的哭闹声,他彻底颓丧了,有气无力说道:“薛少尹莫要急怒,还当从长计议。”
“毛公日后,若当堂呈供,为无辜昭雪,述罪魁指使,虽死罪难逃,然出首有功,并非不能争获宽赦,比如你之曾孙,日后不需改名换姓,如此,也算家门有后,你等灵牌之前、葬身之处,还有子孙祭祀拜扫。”陆离见毛维总算屈服,不再威胁,只说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