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1155)
宇文盛虽被贬黜,但仍然被韦太后留任朝中,只成了闲散之职,所以在迁都的朝议上,他根本没有资格出席,当然也没有挂冠请辞的机会,而韦太后有若丧家之犬只顾逃命时,显然也忘记了这个急公会的遗患。
眼下重要的已经不是大势已休的匪寇了,自从与突厥开战,韦太后甚至连晋王夫妇都抛之脑后,更不说宇文盛,所以宇文盛不在随迁金陵之列,他留在了长安城中。
不过这时,宇文盛曾经的下属已经被调遣他职,有的去了地方,有的干脆黜免,他除了出谋划策之外,对贺湛并无多大帮助,柴取之所以启用他,也是因为宇文盛在职期间公正执法不畏权贵,甚得长安百姓爱戴,经宇文盛出面呼吁,更有利于众志城诚。
而突厥人也并没有给予柴取充足的部署机会,韦太后撤逃半月之后,联军开始攻城,正南明德、安化、启夏;东向金光、延平;西向春明、延兴;七座城门同时遭受攻击。
当时柴取正在明德门巡防,险些被流矢击中,吓得屁滚尿流可谓落荒而逃。
他是文官,而且还出身贫寒,靠着才华天赋才争取得名师指教,没有因为家境困窘失学,在客观条件的限制下,当然不会如贵族子弟般文武双修,可谓手无缚鸡之力,又从没见识过真刀实箭的战争场面,被迎面一箭吓得斗志尽挫其实也是情理之中,谁让急于奔命的韦太后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柴取是否适合守卫长安呢?
事实上韦太后压根就没想过长安能够固守,她是当真下定决心要抛弃这座都城了,之所以还需要留下一个京兆尹,也是因为太极、大明两座宫殿,不知有多少珍宝财物,难以在短期之内搬运金陵,必须留下个心腹主持善后事宜,尽可能的从突厥人手中“保夺”财富。
至于柴取是否善战,根本便不在韦太后的考虑范围。
柴取虽被吓破了胆,但城墙之上还有贺湛,有宇文盛,有柳均宜,有崔、萧、王、薛、李、袁六家世望子弟,甚至连韦太夫人的几个侄子侄孙,也凛然不惧城下的蛮狄士勇,他们未着盔甲,却身先表率,他们虽然白袍染血,然而当突厥撤军之前,却没有一人退缩。
长安城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首回考验。
柴取却一病不起。
他再也不想督战城头了,他甚至害怕听到厮杀之声,他躲在京兆府衙里瑟瑟发抖,那支迎面而来的箭矢让他恶梦连连,他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此时此刻无比后悔与徐修能作对,他甚至懊恼自己为何要对仕进产生欲望,他想如果考取进士之后便心满意足,如今他或许能在某地贵族府中以僚客为生,再不济也能谋个西席先生之职,这样便不会生死攸关,这样尚能安心享用丰衣足食,就算贺周亡国,读书人总能混得温饱,大可不必如现今一般担惊受怕。
于是柴取再度闭门拒客,仿佛龟缩在府衙里,就能天下太平。
这下连刘氏也忍无可忍,气势汹汹杀将入内,一把掀开柴取盖在头上的锦被,双眉倒立,两眼冒火:“都什么时候了,突厥人就快破城而入,你竟然还是如此窝囊?真想等死不成?”
“你这悍妇……”堂堂京兆尹,在河东狮面前,只敢声如蚊吟般嗫嚅。
刘氏压根没听清丈夫这句指责,有条不紊地交待婢女为柴取梳发更衣,她自己端端正正坐在软榻上,见柴取不敢挣扎,任由婢女摆布,她才略略平息了怒火:“长安城必定是守不住了,你也该是时候想想后路,别人你不见,粟田君这时登门拜访,指明要见你,你怎能也称病拒绝?”
“粟田君分明是娘子之娇客,我见与不见有何要紧?”柴取刚说一句,只见刘氏再度立起了眉目,连忙陪笑:“我并不是责怪娘子,只的确身感不适,大小事务,娘子与粟田君商议也便是了。”
刘氏连连冷笑:“大小事务我若皆能作主,也不需烦动你了,如今你是京兆尹,我可支使不动你那些部卒,否则,又何必让你去见粟田君。”
说完极不耐烦喝斥婢女:“穿戴整齐也就是了,这时什么局势?犯得着如此讲究?横竖就是给他穿上龙袍,也是晦气窝囊模样!”
原来刘氏虽然对贺湛贼心不死,奈何一直不能得手,她当年愿意嫁给柴取无非是图自由自在,对待柴取这个丈夫当然说不上任何情意,心上人一时不搭理她,她也不甘就此“荒废”着,顶着已婚妇女的身份大可不必拘泥闺阁礼袆,老早便与纨绔子弟们勾搭成奸,“娇客”之一,便是遣周使粟田马养,这也是刘氏愿意留在长安不去避难的原因——粟田马养早就对她承诺,就算长安城破大周灭国,也少不得她的荣华富贵、逍遥自在。
而粟田马养这时来见,并非为了与刘氏风流快活,目的是在劝降柴取。
当着粟田马养面前,刘氏可没面对贺湛时“循规蹈矩”,领着柴取就坐,她甚至坦然与粟田执手相望,巧笑嫣然:“咱们京兆尹,唯一长处,便是对我言听计从,粟田君有什么交待,直言便是,需不着那么委婉。”
柴取盯着自己的膝盖闷不吭声,粟田马养虽对这个男人鄙夷不堪,然而这时多少会有所收敛,从刘氏那儿抽回了自己的手,先行揖礼,格外温和:“柴府君,事到如今,可千万不要再指望周廷了,在下此来,是为柴府君指点一条明路,倘若柴府君愿意投效奇桑可汉,在下愿意牵针引线,柴府君将来,还有望高官厚禄。”
头顶染绿的滋味当然非七尺男儿能忍,柴取慑于妻室之威,也只好暗中对粟田马养咬牙切齿,然而此时此刻,当他听闻这番话后,两眼一亮,简直就是喜出望外:“粟田君此话当真?”
第1118章 献城
南外郭被临时征用的一处民宅,一方芦席上,贺湛正与宇文盛面对面的跽坐着。
“实未预见,转眼之间,某与澄台便不需再在意内察卫诸多走狗耳目了。”宇文盛颇感唏嘘。
忽有一女子呈上托盘,也只不过是借了灶火煮成两大碗汤饼,贺湛这时虽经一上昼的巡防宿卫饥饿疲乏,却仍是被送来饮食的女子吸引了注意。
女子看上去仍如双十年华,无论清润的肌肤还是妩丽的眉眼都不似承载岁月沧桑,此刻情势所致,她当然也不可能穿着华丽,半旧一件窄袖袄,腰身并无半点佩饰,不言不笑,沉静异常,可敏锐的察觉却泄露了她坎坷险难的经历,她感应了贺湛的度量,毫不客气的迎视,目光向着娇阳,眼底却不见丝毫暖意。
“是姬人璇玑。”宇文盛为贺湛引见。
贺湛恍然大悟般持揖礼见:“在下失礼,因见娘子,恍如故人。”
“眼下也不需再隐瞒澄台,璇玑本姓裴,正乃裴太傅行六之女。”宇文盛道破璇玑身分。
“原来是裴六姐。”贺湛更是起身长揖。
璇玑微微避开:“不敢当贺郎君大礼,世上早无裴六娘。”便转身而去,只当步入厨内,却忍不住透过直棂窗观望,微微透出一些对前尘过往的感慨。
裴六娘是不曾见过贺湛的,不过是听她的八妹妹偶尔提起过上清观有个贺十四郎,相貌比女子还要漂亮,可惜年纪小小,就要游历四方,不能亲近结交,又说五姐对十四郎格外怜惜,常常记挂这位异姓手足孤身在外是否衣食周全,她当时听了,并没有记在心里,嫡女们的人脉从不是她这庶女能够企及,怎能想到,半生过去,她到底还是见着了这位“故人”。
“五姐,贺十四郎到底还记着你,我辛苦半生,二十载筹谋,终究无能为亲长家人报仇血恨,但贺十四郎或许能做到吧,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庇佑他,也要庇佑宇文郎君。”
忽觉面上似有泪垂的湿冷,璇玑用指尖拭去,她挨了挨炉灶上温炙的持壶,又斟出两盏扶芳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