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1215)
十一娘立即想要分辩,但又手足无措,他们一起经过了风风雨雨,到了今天,仿佛她反而不知应当如何应对了,刹那间的犹豫而已,她便感觉那怀抱稍稍放松,额头上驻留着男子温热的嘴唇,这样的亲吻并不带情欲,却突然让她慌乱的心情奇异般的得到了安抚。
“正因为扈氏忠心耿耿,这些年来尽心尽力,所以我才不能让她入宫,有些话,多年之前我便向她说明了,只是应当如何安置,还得劳伊伊废心,伊伊能将苗氏兄妹安置妥当,晋阳王府诸多部下也能得以优抚,此事应当不至于让你为难,要真为难,你也别有顾忌,日后再与我商量便罢。”
这便是说,应将扈娘当作苗冬生等部下一般安排了。
“莫要胡思乱想,等我归来。”最后的话是贴在耳鬓柔声细语,贺烨退后一步,见十一娘似乎想要送他出府,阻止道:“凄风冷雨,你不用再多走一程了。”
十一娘没有坚持,她站在流照亭中目送贺烨的背影转过曲径白石,额头上仍留告别时一吻的余温,莫名觉得这一次分别格外让人感伤,今日她在这里送别晋王,待再见之时,也许他便已经是这个国家又一朝天子,他站在权位的巅峰,没有人能真正与他并肩,就算是自欺欺人,她也不能再把他当作伴侣了。
也许再也不能有真正的重逢,剩下的只是渐行渐远,最美满的关系,也不过是在彼此的位置上,行为彼此当为之事。
十一月的时候,庐州仍无消息传回,但离避洛阳的臣民陆续回迁,十一娘与更多的家人团聚,她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虽然因贺烨临行前的叮嘱,她寸步不离崇仁坊柳府,却也并不因为行动受到限制而郁郁不乐,相反,有了几个堂嫂以及众多侄儿侄女陪伴,一家人欢声笑语,这难得的欢娱聚会让十一娘格外珍惜,她越来越意识到两世际遇已经密不可分,她没有忘记渥丹的职责,也真正习惯了十一娘的身分,京兆柳不再仅仅是她暂时寄居的地方,而成为她骨肉相连的家族,她庆幸这样的醒悟并不算太迟,也更加坚定了今后的方向。
不再只有报仇血恨而已,这世上除了迟儿、昭儿以外,她还有不能割舍的家人,她并不孤单,也从不孤单,太多她留念牵挂的人与事,前尘往昔虽然并非淡去如烟,对于未来的期待更加让她斗志昂扬。
某日,她见到了扈娘。
那时贺烨远在辽东,十一娘在太原起事,晋阳王府是被她下令封禁,韦太后的诸多耳目被亲卫一网打尽锁拿关押,如秦霁、谢氏、元氏等人软禁在各自居苑,她们根本不知这短短半载,晋王府外的天翻地覆,但此时,这些人也都被送回长安,住进长安城的晋王府。
但如婷而,如扈娘,甚至齐姬,当然并没有被软禁,她们是知情人,配合着江迂、阮岭行事,而扈娘在这日来见,是因江迂接受晋王嘱令特意安排。
扈娘神情甚是松快,显然心中也已明白晋王为何有此令下,她甚至对于将来的去处已经有所打算,王妃刚刚开了个头,她便坦言相告。
先是大礼叩拜:“妾身早听殿下告知,当年实乃王妃施以援助,才让妾身如愿摆脱英国公,王妃对妾身可谓再生之恩,妾身却直至今日方才正式叩谢,然王妃深恩厚德,妾身尚且无以为报,又有一事相求,还望王妃允可。”
第1171章 庐州之乱
是什么时候留意见扈娘对贺烨暗怀倾慕呢?
十一娘其实并不能准确定向于某一事件。
又虽说并不曾揭破这层窗户纸,但她甚是笃定这一判断,确有一些微妙的细处,眉梢眼角的透露,计较来并不明显,却正是这样的云迹水痕,又彰照了暗涩与暧昧。
十一娘一直坚守着自己内心的寸步不移,却并不认为贺烨便不值得托付芳心,她能够理解孤苦无依的扈娘,在被晋王拔刀相助后,从此也算有了依靠与希望的心灵,萌动滋生的感激,又因累积下来的相处,感激转化为钦服与爱慕,这个世上或许有身份地位上的尊卑贵贱,但真诚的情意却从无高贵与低贱之分。
她尊重扈娘的感情,或许,或许而已,她也有些微羡慕。
就像她曾经极度遗憾莹阳阿姑的寂独,却也羡慕人活一世,能够这样恣意无畏地付出真情。
她没有试探过贺烨对扈娘是否日久生情,但她是真心愿意成全扈娘,就像流照亭话别时,她对贺烨说的一样,将来,贺烨难免后宫三千,但这些嫔妃们也许都有各自的利益与需求,纵然贵为天子,奈何并不能勉强人心,至少扈娘的情意是不带功利的,是全然真挚的,如果贺烨身边还有这样一人,也许便能补偿孤家寡人的遗憾。
所以十一娘根本没想到扈娘所求,竟然只是如此而已——
“妾身听闻王妃有意成全小艾与曲家小郎,窃以为这桩姻缘的确美满,妾身蒙王妃恩惠,有幸也算小艾师长,故而,但望王妃能够允准妾身以小艾亲长之名,为她主持婚事,妾身没有其余家人,亦早已断绝姻缘之念,视小艾为子女,亦相信小艾愿意奉养妾身……妾身别无所求,但求一处居宅,与曲婶相邻,帮扶着小艾与曲小郎夫妻二人,真正享一享凡人之乐,又或可多收几个徒弟,将师门剑器之技加以传承,当临祭日,可于坟前向父母告慰,每遇节庆,能凭技艺助民众欢娱,无衣食之忧,更无凌辱逼迫,俯仰无愧于父母,自在逍遥于市坊,便无憾人生一世,不枉昔时忍辱。”
那天正是一场初雪方霁,流照亭外已放数枝梅红,贺洱驾崩的消息还未诏告天下,知情人也佯作毫无觉察,所以扈娘丝毫没有避忌的穿着杏红大袖衣,衬托得薄染胭脂的气色格外涣发,细细看去,只见她眉目开朗,确然已将积年慎微郁苦一扫而光,俨然这话是出于肺腑,未有一丝半点勉强隐忍。
没有预谋的,十一娘忽然打算与这女子交心倾谈。
身边从一开始便没有旁杂,这时也无需再寻清静之处了。
“你真没想过入宫?”
看似突兀地一问,但扈娘却并不觉得诧异,莞尔应答:“不敢瞒王妃,妾身曾经朝思暮想,妾身坚信殿下能够达成志向,届时若能恩赐妾身妃嫔之位,甚至只是女御,于妾身而言,亦为三生有幸,但妾身也明白这只是痴心枉想,妾身有此枉想也还罢了,再若丧失自知之明,只怕便会遭至殿下厌鄙,妾身仰慕殿下,却更敬畏殿下,正如今日言谈,妾身敢于向王妃坦诚,却万万不敢对殿下剖白,妾身从不曾认为自己卑贱,但妾与殿下之间,的确如隔天渊,殿下能待妾身如家臣,已属格外恩荣,妾身珍惜这份恩荣,因妾身最为惧忌之事,便是遭至殿下厌恶责鄙。”
要是那样,她纵然死了也难以瞑目,而且便连她自己都会厌恶自己。
拜辞晋王妃后,扈娘回到了晋王府,她仍然是以婢侍的身份住在章台园里,她缓缓踱步于廊庑底,眼看着这一年寒冬,分明将要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了,但触目所及的景致仍与多年之前几乎毫无差异——金碧辉煌的奢艳浮华,这并不符合晋王的格调气质。
她爱慕这个男人,却从来不曾有机会真正接近他。
就算逐渐了解了他的志向,由此产生的洞明却是有若天堑不能逾越。
在他面前,她从来是自惭形秽的,这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与经历,而是基于见地与抱负,他志在天下,她却只求安宁。
更何况爱慕之余,她还深深畏惧着他,她对他仰望有若神祇,所以他拒之千里,她便只能裹足不前。
他们两个,是绝不般配的。
但起初之时,她以为普天之下,没有与他般配的女子,直到后来真正认识了晋王妃。
殿下将王妃奉若珍宝,那样欣喜若狂的爱慕,阴郁如他,却也难以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