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1220)
这一天,是共治二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
太后早已换上丧服,除却簪冠,贺洱崩逝之后,虽未开始操办治丧之仪,但她当然不会连这点礼仪也疏忽不顾,她站在宝座之下——虽然这里并非大明宫,仅仅只是庐州刺史府的公堂,但既然要恭迎新君,她便不能再高居正座。
那些刀斧手,自然也已经撤下,韦太后当然明白,事情到了这样的局面,不请贺琼与贺泞接管禁卫守护公堂,纵然贺烨敢于单刀赴会,群臣也必定会谏止会拦阻,众目睽睽之下,敌众我寡之势,谋杀已经不能施展,她只能选择退让,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败虽败,却远远未到全盘皆输,就像小崔氏当年含恨而死,她何曾想到她的儿子,竟然还有登极九五的一天。
我还活着,就不会认输,你儿子能够忍辱十载,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咽下这口恶气,纵然我年事已高,又无子嗣,也许无望再号令天下,可是崔氏,我必不会让你得意张狂,你等着断子绝孙,等着看贺烨死于非命,我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你,我们,等着瞧!
贺烨当然不知韦海池这丧心病狂的女人此时正盘算着与他同归于尽,他料到的是韦氏当见大势所趋,并不至于以卵击石,所以当百官出迎时,当他终于名正言顺获得足以号令天下的玺宝与军符时,他并不觉得意外,但必须表现得诚惶诚恐,他只是贺洱崩逝后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这样的继位并非出于先帝遗诏,所以谦恭推辞的戏码在所难免,必须在三摧四请下才“免为其难”的接受重托,就算不少人其实心知肚明晋王的继位确乃政变的结果,可经过这一过程,事实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贺洱一死,正统其实已经丧失,韦太后已经失去了对大局的掌控,只要军心不乱,只要百官臣服,晋王克承大统便是符合礼法顺应人心。
他在臣民夹道恭迎的盛况下,策马入城,他当然不至于显现出得逞如愿的张狂,他昂首挺胸又面如沉湖,今日并不算明媚的阳光,却照耀得他眉目锐亮,他仿佛随意挽着缰绳,依然年轻涣发着朝气的面庞一扫阴郁之色,不及黄袍加身,帝王风骨却初见端倪,这甚至让老熟人谢饶平都忍不住诧异,震惊于晋王的城府,他起初还心怀饶幸,认为是秦步云甚至薛陆离操控晋王如傀儡,但这一想法显然荒谬,直到这时,谢饶平才惊觉秦步云根本没有随来庐州,就连薛陆离也不见人影。
这说明什么?
说明晋王烨果然是真正的领袖,而并非他起初怀疑那样。
此子心计之深,忍耐之强,欲望之大,二十载来竟能不露丝毫,看似鸦雀,一朝展翼却即变身鸿鹄,真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贺烨确乃雄主之质,然而太后又当如何?
谢饶平的忧虑更深一重,他斑白的发鬓,虚浮的步伐,在此一息间大显老迈。
但贺烨当然不会注意他,他在刺史府前下马,进入韦太后所在的正堂,他立即被那女人握紧了双手,仍是一副慈母的面孔,红着眼先悲诉圣上驾崩的丧讯,一本正经满怀寄望,正如一个伤恸的慈母,谆谆叮嘱着孝子:“君国重担,将来便要交给烨儿了。”
贺烨没有错失那双泪眼,虚伪的悲伤之后,是被愤恨烧红的血光。
他挑眉,语音低沉:“阿母今后,可放心颐养天年。”
——————第四卷终——————
第1175章 感业寺中
已是又一年初春。
感业寺外,仍然还是一派萧瑟的景色,青衣女尼的神情麻木,仿佛当真不为世间悲喜动容,佛堂里的菩萨也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受着香烛供奉,高大却沉默。
一间厢房,身着大袖衣的女子却抹艳了丹唇,如云乌髻上也特意插上一支金凤衔珠簪,她一把推开宫婢的掺扶,长裙拖曳在佛寺里清冷的灰砖上,她瞪着杏眼,像蕴含着不尽的期望,她看见正殿前住持似乎正在交待事务,她根本没有兴趣关心住持的话,也忽视了女尼们看向她似乎嘲鄙甚至兴灾乐祸的眼神,她高高抬着下巴,盛气凌人却迫不及待追问——
“听说晋王已经迎了圣驾回京?住持为何没有及时知会!”
这个女人是常美人,也就是曾经独占圣宠的丽妃,贺珅事败,贺洱被软禁之前她便被罪贬至感业寺“思过”,再也未能离此一步,后来韦太后携天子东逃,她被理所当然地遗忘在了禁苑这处佛寺,曾经大骂韦太后懦弱,不过待突厥攻陷长安,阿史那奇桑入住大明宫,她却吓得跪在住持面前哀求,希望住持能立时为她剃度,隐瞒她曾为皇妃的身份。
然而到底舍不得一头长发,结果是躲在柴房里,心存饶幸的拖延,想待逼不得已时才削发继续藏匿。
感业寺的住持当时便觉荒谬——这才是真真正正一毛不拔呢!
但常美人的担忧是多余的,连韦太后都能将她抛之脑后,更何况奇桑与谢莹,压根不知道禁苑里的感业寺内,还住着这么一个贺洱的宠妃,其实就算知道了,也大可不必迫害她。
但当晋王收复长安,常美人又挺直了脊梁,她交待住持:“立即知会晋王,本宫仍在感业寺,他当立即迎我入宫。”
感业寺的住持是德宗朝时期的宫人,却连德宗帝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说有什么见地眼光,纵然如此,也意识到就算突厥蛮狄已经被驱逐出京,晋王殿下也不至于对个美人诚惶诚恐,却又担心万一天子回京,说不定还会想起这个宠妃来,她也不敢往死里得罪,答应下来,也想了办法打问,哪知晋王根本便没入宫,更不可能迎回美人,是以住持只能实话相告。
常美人当时便冷笑道:“算他还有自知之明,也罢,那便等着晋王迎圣上回宫再说。”
从那日起,常美人便开始在感业寺颐指气使,她身边原本只剩两个旧日的婢侍,却能把数十个女尼指使得团团乱转,一忽嫌弃供奉的熏香不够馥郁,一忽挑剔呈上的饮食实在粗劣,仿佛她已经被赦免了诸多错责,立即便要母仪天下为那万人之上,完全不在意自己是被贬禁佛寺思过赎错,更没察觉女尼们对她的怨愤不满。
感业寺是在禁苑之内,不管住持抑或女尼均乃宫人,她们有的是因为自愿削发供奉佛祖,绝大多数却均是帝王驾崩之后依制出家的女御,她们有的甚至还承蒙帝王宠幸,可惜未有子嗣,也不曾封为九嫔之位,她们的人生虽然只能守着青灯古佛,但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宫里的荣华,又哪会心甘情愿服从常美人的驱使呢?
私下早便在暗暗嘲笑如此浅薄之人竟然还一度妄图效仿韦太后弄权,却又未必笃定常美人就一定没有复起之机——毕竟,常氏的确曾经宠冠后宫,天子虽被软禁,然如今晋王殿下收复了长安,若是愿意助天子夺回权柄,天子、晋王共治天下,这常氏说不定还真能母仪天下,要是将她得罪了,浅薄之人必定睚眦必报,那可就有吃不尽的苦头。
也就是直到今天,女尼们才得知常美人万无饶幸了,见她仍然摆着贵人的架势质问住持,女尼心中实在觉得好笑,又不敢笑,默默盯着脚尖,那些站得稍远的,你捏我一下我撞你一肘,用这样的小动作表示兴灾乐祸。
那住持原本是个虔心向佛的,然而感业寺就是这么个环境,她虽然习惯了清寂,却没有修为到无嗔忘俗之境,对于常美人的颐指气使呼三喝四也不无埋怨,忍不住便想讽刺几句。
“贫尼刚得传诏,正预备国丧之仪,尚不及知会贵人……贵人勿躁,贫尼尚且记得贵人仍在感业寺思过,早前已经报备内官,想必稍迟,宫中便会接返贵人……”她那句为大行皇帝哭丧的噩耗还没出口,哪知竟闻常美人说道。
“国丧?难道是太后薨逝?我可终于等到了今日!”极是喜上眉梢。